度公子
1990年底,一位中國女作家赴日本交流,會場上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問她:“你從滿洲國來?”這句話令她錯愕,更感到羞辱。
她來自中國最北端,黑龍江省漠河市北極村。那里屬于中國,從來都不是日本人的故鄉。
01
一件小事在普通人心中,是一個結。引到作家筆下,就成為一篇曠世大作。
遲子建懷揣著這件事,一直想寫點什么,為她土生土長的這片東北土地整理那段幽暗的歷史。一旦動筆,這將是她寫作生涯中最艱巨的考驗,光是整理資料,她就花了7年。她跑到圖書館借閱相關圖書,再一張張復印下來,還跑遍地攤搜集散亂的民間信息。動筆的那一刻,遲遲沒來。
1998年,她和塔河縣委書記黃世君結婚,一段穩定的感情關系,給了她開啟這段艱難旅程的勇氣。
彼時,遲子建和黃世君因工作分隔兩地,她常乘坐夜晚的綠皮火車回鄉跟丈夫團聚。臨行前,把手稿揣在包里,落座后攤開大硬殼筆記本寫上幾段。
整個車廂寂靜無人,列車在荒野間飛馳而過,帶著她的思緒穿梭回到50多年前。現實的恬靜與歷史的紛亂交雜,讓她感覺心境異常復雜。但還是要繼續寫。不寫就沒人知道,“滿洲國”時期底層百姓的水深火熱。她幾乎帶著使命感在創作。
1999年底初稿完成后,她一數,竟然有60萬字,著實沒想到。
她那時并不用電腦打字,都是一筆筆在紙上寫出來的,近兩年的時間,不舍晝夜,一心撲在這本書上。拿到第一本樣稿時,遲子建興高采烈地帶回家,送給了丈夫黃世君。在樣稿的扉頁,她真誠地寫道:把我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一部作品送給你,它是我的,更是你的!
這本書后來一直擺在家里的書架上,黃世君翻過一遍又一遍,成為兩人都放在心頭的一份厚禮。
這本書叫《偽滿洲國》。
書中寫了一群最平凡的人,在戰爭背景下苦苦掙扎的生活。他們不是撥弄時局的大人物,在歷史中一閃而過,連云煙都沒有留下。
幾十年后,遲子建為這樣一群人寫出了他們被淹沒的聲音。
“他丑,他瘦,他矮小,他貧窮,他牙齒發黃,他穿著寒酸,他殘疾,總之,他一無是處。一個一無是處的人在華麗的大街上走過,是不是就會讓人覺得多余?”
如此喟嘆,讓人心生悲涼。
02
2000年后,打工潮開始席卷到全國各個偏遠的村落。農閑時,去城里討份體力活,是多數農民的選擇。
她照舊經常乘坐綠皮火車回鄉,車上都是神情疲憊、衣著破舊的農民工。遲子建和這些人打交道,觀察、聆聽,也為后來的作品埋下伏筆。
2001年,她與黃世君在中俄邊境偶遇一位老人,這是一位老戰士,在戰場上負傷嚴重,曾斷了三根肋骨,還少了半頁肺。但在后來的村民眼中,他卻成了“逃兵”。別人都死在戰場了,你怎么活著回來?一定是逃跑了。老人背負著莫須有的污蔑,活了半輩子。遲暮之年,提起這份委屈,老人依舊憤怒。他是個普通的戰士,也是位普通的老英雄。
遲子建想給老人留一點錢,老人卻堅決不收:“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最后好言勸說,讓他拿錢去買袋米,老人已經感動得眼淚汪汪。
后來這成為小說《群山之巔》的創作契機。每個普通人都有他的閃光歲月,在平凡之中也有“偉岸”。
她要替這些人說話。
創作這本書時,她的腰椎、頸椎都已經不堪重負。嚴重時,家人強行把她安置到床上休息,遲子建的腦子還在轉不停。
2015年,《群山之巔》出版。被不少人譽為她最出色的作品,邁入50歲的遲子建,給自己又交出一份歲月的答卷。
03
回到2002年,那一年,對于遲子建來說是漫長而苦痛的。
遲子建的公公在大慶病逝,她和丈夫匆匆趕過去奔喪。而公公去世不滿百天,愛人黃世君因車禍離世,她成了未亡人。
再回家時,她總會摩挲那本《偽滿洲國》樣稿,觸摸黃世君翻過的痕跡,與亡夫的指紋交疊。在悲傷中,遲子建寫下: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這句話成為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開篇。故事中,女主人公的丈夫也死于一場車禍,遲子建罕見地將自己代入到作品。
一個失去摯愛的女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她將怎樣化解悲傷,繼續生活?這不只是她一個人的課題。
2015年,遲子建在北京參加研討會。會上,她袒露自己早年曾去采訪一場特大礦難,見到那些年輕的寡婦哭得撕心裂肺,還有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們。她無比共情,遂細致地追蹤整個礦難的詳情,甚至持續關注到了后續的賠償。這段歷程中,遲子建的眼界和體驗都升華了。
“寫作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一個人的傷痛和眾生的傷痛比起來,確實是很輕的。”寫作是一個人的事,又不是單純的私事。用個人的筆觸鏈接大眾的喜悅與哀痛,把小我融化在人類共同的情感中,也不失一種療愈的方式。
04
17歲那年,遲子建考上大興安嶺師范,第一次走出生活的山村,坐火車去外面的世界。
遲子建對未來有很多浪漫的想象。在學校,她和那個年代無數文藝青年一樣,熱愛創作。她寫了很多作品,一篇一篇地寄出去,但都遭到拒絕。
那時候她也并未想過要當作家,仍然堅持在寫。直到黑龍江《北方文學》的雜志編輯建議她,從身邊熟悉的人和事入手,遲子建如夢初醒。
于是,有一天下晚自習,她頂著夜色,萌生了《北極村童話》的框架。終于在畢業前,她如愿發表了處女作。
一個村子的故事,也是遲子建那時全部的生活經驗。她家坐落在中國最北端的漠河北極村,與世隔絕的人生卻與自然肌膚相親。白雪、大山、草灘和冬天點燃的篝火,飄蕩在夜色中的奇談,織成了她對故鄉獨特的回憶。
此后,遲子建的作品一直沒有離開東北。
她寫《額爾古納河右岸》,聚焦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人生存現狀,結成一部蕩氣回腸的巨作;她寫《白雪烏鴉》,描述那場席卷東北、六萬人喪生的鼠疫;她寫《候鳥的勇敢》,從候鳥遷徙講述一座東北小城的歷史變遷。
這位身處東北、書寫東北的女作家,一筆又一筆地在刷厚這片黑土地的文學底色。就像她說:“漠河的土地給我的精神世界注入一種強大的東西,無論在哪里,我都做著文學夢,可能是因為這種堅定。”
05
1964年元宵節,漠河北極村一個女嬰出生。
父親在鎮上當小學校長,母親是鄉廣播站的播音員。兩位文藝愛好者對女兒的未來充滿期許。父親尤愛《洛神賦》,這是曹植的千古名篇。曹植,字子建,父親便給女兒取名“遲子建”。
那時山里的生活清貧艱苦,很多女孩子早早嫁人,在劈柴做飯、相夫教子中消殞青春。遲子建的功課卻被父親緊盯著。父親會拉琴,這是小村莊中為數不多的精神娛樂。然而在早晨,琴聲是她的起床鈴。父親站在窗外拉一下琴,她就要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溫習功課。后來她去大興安嶺讀師范,走上寫作這條路,都與父親高瞻遠矚的培養意識分不開。
再后來,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研究生院聯合舉辦文學創作研究生班,班里走出了一大批影響中國文壇的當代作家:莫言、余華、劉震云等等,還有遲子建。
那時遲子建僅僅是一個從未走出過東北的女孩,作品里宏大的視角讓所有人看到她寫作的野心。她生在漠河,寫在東北,蝸居在一角,卻雄視整個文壇。遲子建三得魯迅文學獎、兩得百花文學獎,還有一次茅盾文學獎。這樣的成就,國內作家無出其右。
(源自“一日一度”)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