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中楷
【摘要】 本文通過對《皇帝的新裝》中的視覺文化研究,探究權力的運作方式、統治權力與話語權力的合謀以及視覺性霸權的建構過程,指出反抗視覺暴政的未來是在真理權力的指引下,將陣地戰與運動戰結合起來。
【關鍵詞】 視覺文化研究;權力;話語;景觀;凝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7-0040-02
《皇帝的新裝》是丹麥作家安徒生的一篇童話,講的是一個皇帝被兩個騙子愚弄,穿上一件子虛烏有的新裝的故事,流行觀點認為這篇童話主要揭露和諷刺了皇帝和大臣們的虛偽、愚蠢和自欺欺人。瑪麗塔 · 斯特肯等在《看的實踐》中寫道:“看包含學會闡釋,而且和其他實踐一樣,看包含諸種權力關系。”從視覺文化研究來看,皇帝是霸權的表征,新裝是視覺性的表征,“皇帝的新裝”也即“霸權的視覺性”,而那件看不見的新裝之所以成其為新裝,則是因為穿在皇帝身上,是一種“視覺性的霸權”。通過“霸權的視覺性”與“視覺性的霸權”的互文關系,也許能在這篇童話中發掘出更多的新意和深意。
故事一開頭寫道:“許多年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歡好看的新衣服。”“許多年以前”是故事的通用開頭,在過往的世界中選擇一個點開始敘述,然后讓時間流動。故事總是講述過去的事情,相反,啟示錄的口吻則是“許多年以后”。薩特認為,小說家的技巧在于他把某個時間選定為現在,由此開始敘述過去。《百年孤獨》的那個著名開頭寫道:“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 · 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段開頭有一種故事與啟示混雜的奇異的矛盾感,馬爾克斯先將故事定在“之后”,然后又回溯到“之前”,也就是“那個遙遠的下午”,以奧雷良諾的回憶為中介將時間首尾相接,形成一種“現在將來過去時”,奠定了全書循環時間觀的基調。周而復始的循環時間給人帶來希望,與之相比,“許多年以前”的線性時間制造了壓迫感、不幸感、荒誕感和無意義感,《皇帝的新裝》就是以此為背景上演的。
“許多年”和“有一位”都是含糊的說辭,這種說法的好處在于使故事的所指盡可能虛化,不限于一時一地一人,指向普遍的人類現象。在這篇童話中,指向的即是權力關系。安徒生一共揭示了三種權力:一是皇帝,他代表掌握國家暴力機關的統治權力;二是騙子,他們巧言令色欺上瞞下,代表進行意識形態控制的話語權力;三是小孩子,代表作出歷史公正裁決的真理權力。這三種權力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聯結,一定情況下還會相互轉化。與前三者相比,最大多數的群眾此時只是一群被規訓與奴役的烏合之眾,他們成為統治、話語與真理權力互相斗爭的場域。群眾在統治權力下是奴隸,在話語權力下是群氓,只有在真理權力下才轉為代表歷史規律的革命的人民。
皇帝喜歡好看的新衣服,說明統治權力雖然出身于血淋淋的斗爭,但是也有美化和修飾的需要。而且統治權力需要周期的有儀式的場合,進行視覺性的統治,文中指出,皇帝只在炫耀自己的新衣時乘著馬車游公園。然而,統治權力僅能在暴力與利益上控制群眾,無法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在其力所不及之處,話語權力上場助力,為統治階級服務。話語權力主要通過葛蘭西提出的“領導權”運行。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葛蘭西將馬克思的上層建筑分為兩個層面,一是通過暴力機關進行專政的“政治社會”或“國家”;一是通過輿論機構進行宣傳的“市民社會”。他認為在資產階級占據主導地位的西方,無產階級應該采取與俄國“陣地戰”不同的“運動戰”,依靠有機知識分子攻取市民社會的意識形態,奪取文化領導權。
在《皇帝的新裝》中,統治權力與話語權力的合謀是通過視覺性來呈現的。拉康有言:“在視覺這方面,一切都是陷阱。”安徒生通過看與被看的權力關系,揭示了統治階級的視覺霸權。皇帝代表的統治權力有了外在的視覺性修飾的需要,他每一天的每個時刻都要換一套衣服。以騙子為代表的話語權力適時出現,試圖掌控人的精神,改變人“看”世界的方式,他們自稱能夠織出人類所能想到的最美麗的布,這種視覺性的修飾,不但可以美化統治權力,而且還有一種特性:任何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皇帝為了使自己的統治更加牢固,要求騙子馬上織出這樣的布來。這樣的布當然是不存在的,而狐假虎威的話語權力卻預先建構了無法證偽的前提,如果有人質疑這樣的前提,無疑是與統治權力作對。因此,騙子可以一邊高枕無憂地收取報酬,一邊裝模作樣地做無用功。
皇帝想要了解這件權力外套的工作進程,又為話語權力的謊言所震懾,于是派一位他所認為的“善良”“誠實”的老大臣去查看,而老大臣在眼前空無一物的情況下,開始自我懷疑,作為統治權力的一員,他當然首先要維護自身階級的利益,可當話語權力包裝過的矛盾掉頭指向他時,他為了不成為統治權力的對立面,只能明哲保身繼續維持謊言,為“沉默的螺旋”推波助瀾。第二次,皇帝又派一位“誠實”的官員查看情況,他一如之前的老大臣,被迫卷入沉默的螺旋。直到第三次,皇帝親自查看情況,此時話語權力已經完全挾持了統治權力,在這兩位“意見領袖”的帶領下,官員們都相信他人一定看得見那不存在的布匹,大肆吹捧看不見的布料的美麗。當皇帝點頭表示滿意的時候,話語權力正式完成與統治權力的合謀。皇帝賜給騙子每人一個爵士頭銜和一枚勛章,封為御聘織師,這標志著宣傳機器在國家機構中占據了合法席位。
統治權力與話語權力的合謀,不僅收編了整個官僚階級,還要向普通大眾擴展,進行全面徹底的視覺性霸權的統治。皇帝脫下舊衣,經過騙子隆重繁復的更衣過程,開始舉辦游行大典。丹尼爾·戴揚和伊萊休·卡茨提出的“媒介事件”有競賽、征服、加冕三種模式,這場游行大典便是一場確立統治合法權的加冕儀式。游行大典所展示的與其說是服裝藝術,毋寧說是行為藝術,本質是統治權力橫行無忌、話語權力指鹿為馬的表演現場。本雅明在《技術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中指出,藝術品產生于光暈,而光暈從未完全脫離它的儀式功能,“這個儀式之根,不管經過什么樣的媒介,甚至在最庸俗的唯美崇拜中也仍然是作為世俗儀式而被識別出來的。”這場行為藝術不只依靠騙子的策劃,更需要皇帝、騙子、大臣與群眾的合力演出。看是一種權力,如果視線主體為每一視線終點的對象賦權,那么千萬條群眾的視線匯聚而成的焦點即是權力的頂點。因此可以說,皇帝的新裝是由視線織就的。
居伊·德波認為,景觀是“少數人演出,多數人默默觀賞的某種表演”。皇帝的游行大典是現行秩序在其自身上保持的不間斷的話語,是對自己的贊美式獨白,是權力在它對生存條件進行極權管理時期的自畫像。“看”是一種選擇行為,看或不看,看什么或不看什么都是自身意志的體現。皇帝的新裝是權力的試金石,所有人都參與進來。一般來說,被看的對象是弱勢的一方,如男性對女性的凝視、上司對下屬的凝視。表面上這場游行大典中的群眾是看的主體,皇帝是被看的對象,實則恰恰相反,群眾的看是被迫的看,而皇帝是主動的被看。統治權力雖然不可能像福柯所言的環形監獄一樣監視所有人,但輿論的威力導致所有人都處于凝視之中,全景監獄與共景監獄合二為一。統治權力以最赤裸的狀態現身于群眾面前時,群眾之于統治權力亦然,話語權力得以更深入地控制群眾的意識形態。
貝爾 · 胡克斯在《對抗性的注視》一文中歸納了“窺淫癖”與“物神崇拜”兩種男性凝視的模式,并提出了“對抗性注視”的概念,意在解構作為形象的女人與作為觀者的男人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當然,對抗性注視是消解男權的方式,歸根結底還是權力的斗爭關系。借用其概念,所有稱贊新裝的人都在用物神崇拜的模式來看這場典禮,而說出“可他什么衣服也沒有穿呀”的小孩子是用對抗性注視來看皇帝的新裝,他的視線沒有被世俗的骯臟所污染。小孩子作為真理權力的隱喻出現,率先打破沉默的螺旋,逆轉輿論風向,群眾私下把這孩子的話傳播開來,直到最后所有人都說皇帝一絲不掛。此時群眾轉變為革命的人民,皇帝的形象發生了顛倒,統治權力褪去了光暈,還原為不堪的赤裸狀態。
統治權力并不會就此輕易退場,其在異化他者的過程中亦將自我異化,皇帝一面因害怕而發抖,一面卻擺出了更驕傲的神氣,堅持要將游行大典舉辦完畢。統治權力在自我異化的頂峰走向末路,那時就如本雅明所預言的:“人的自我異化已經達到了把自身的消亡當作最高審美快感的境地。”
反觀現實,在視覺霸權的統治下,當代人的存在約等于景觀存在,一部聯網的手機就相當于整個人類智能的觸角,足以延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列斐伏爾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指出,人在社會實踐中不但占有了自然,而且占有了自身,人的眼睛從動物的器官轉變為社會的器官,“人的眼睛成為意識和一個組織起來的、舒適的世界之間的媒介。”景觀是交流的反面,是彼得斯所說的“對話”與“撒播”之外的第三種傳播——反傳播——獨白。在景觀中,視覺代替了觸覺,觀看代替了實踐,擬像代替了真實。總之,人被第二次異化了。人們需要警惕的是,“我們”在視覺霸權中變成“他者”,變成看客,變成面對景觀無動于衷的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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