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自己腳下

資曉露

離開刑事檢察崗位已半年有余，許是人到中年的緣故，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回想起案件中的過往，那些我?guī)椭^、感動到、治愈過的人，也悄無聲息地回饋給我同樣的力量，讓我對美好生活有了更真實的感受：縱使力不從心，依然懷抱著愛和希望盡力而為。因為，我總是相信，路，在自己腳下。

特殊的父子

“小資，樓下有人找。”一大早接到門衛(wèi)的電話，我便匆匆下樓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谷，他是一起17歲少年盜竊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剛從某專科學校畢業(yè)，由于迷戀網(wǎng)絡游戲，這次犯罪就是為了賺取上網(wǎng)費而偷東西，被父親送進了公安局，最后被取保候?qū)彙?/p>

那天，小谷站在院門口，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頭發(fā)蓬亂，面色灰敗，身旁的父親大聲呵斥：“讓你偷，看檢察官怎么收拾你！”說著還推了小谷一把。我趕忙上前勸阻，真懷疑自己見到了一對“假父子”：爸爸臉上寫著大大的“恨”字，孩子臉上寫著大大的“怕”字。爸爸一個勁地要求我把小谷關起來，“不關起來，這孩子不長記性！”

爸爸說這話時，我看到小谷臉色慘白，這也讓我深刻感受到，每個問題孩子背后都藏著一個問題家庭。于是，我對小谷開展了深入的社會調(diào)查。

小谷與父母關系惡劣，父親棍棒式的教育、母親的不聞不問，讓小谷的心門一次次緊閉，終于，他在網(wǎng)絡游戲中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似乎只有在網(wǎng)絡的世界，我才能感受到短暫的快樂”，這是一個網(wǎng)癮少年的內(nèi)心獨白。沒有錢上網(wǎng)了，他就用極端的犯罪方式來宣泄處境的惡劣。

“檢察官，你真的要把我關起來嗎？”小谷曾害怕地問我。我沒法回答他。網(wǎng)癮重，再犯風險等級高，如果沒有專業(yè)人士長期的介入，矯正難度很大，這是我咨詢了高級心理師之后得到的意見。如果直接起訴，對于這個在花兒一般年齡的孩子來說，真的是最好的結(jié)果嗎？如果不起訴，我又能做些什么來幫教他呢？

孩子背后無小事，他們牽動的往往是整個家庭的命脈。而對于網(wǎng)癮較重的孩子，如果找不到根源性的問題，戒除網(wǎng)癮是難上加難。想到小谷那張充滿恐懼和悔恨的臉，還有那個總想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爸爸，我決定為他們做點什么。

我制訂了詳盡的幫教計劃，決定對小谷開展為期六個月的附條件不起訴考察幫教。將小谷與網(wǎng)游隔離，讓他到我院與區(qū)福利院聯(lián)合建立的“心港灣”未成年人觀護基地里接受專業(yè)社工、心理師、觀護員多對一的觀護。在考察期內(nèi)，如果小谷遵守了規(guī)定，就無須起訴，否則，就只能起訴。

我深知，要解決小谷的問題，必須先解決小谷爸爸的問題。我與他很坦誠地談了一個小時，告訴他，孩子能不能戒除網(wǎng)癮，是需要家長和我們共同努力的，暴力只會加重孩子的成癮。最后，小谷爸爸答應配合我們開展附條件不起訴的方案。

然而，從做出這個決定開始，我就忐忑起來，小谷是我遇到的第一起網(wǎng)癮犯罪案件，船雖然出發(fā)了，但能否到達彼岸，我無從知曉，這一路注定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我們慢慢來

幫教第一天，我早早地到了基地，準備了一肚子話跟小谷說。但是，給我當頭一棒的是，小谷遲到了。他不僅遲到，而且總是心不在焉，做事被動、懶散。我很難過，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珍惜。早就有心理準備的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這樣的網(wǎng)癮少年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我不甘心，帶著他參加了福利院所有的公益勞動，對他進行了多次心理疏導，希望在福利院孝道文化的感染下，在我們耐心的觀護下，他能有些許改變。

但小谷除了和福利院的老人漸漸熟識起來，并沒有讓我看到太多希望。觀護員周老師是小谷平時交流最多的人，她跟我說，“小資，你太急了，孩子的事情，得慢慢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和小谷爸爸一樣的錯，操之過急，反而適得其反。我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不再一味地批評和指責。

在福利院里，有一片開滿梔子花的院子，我常常會帶著小谷在那里轉(zhuǎn)悠，給他講《追風箏的人》《大魚》中關于父親和兒子的故事……時間過得不緊不慢，三個月后，我像往常一樣到觀護基地看望小谷，他正在給一群老人播放電影，隔著窗戶，我看到他坐在老人中間，臉上洋溢著快樂和滿足。

老人中有個劉奶奶，對小谷夸贊有加。“這孩子來了后，我終于能聽到喜歡的音樂了。”她得意地炫耀著手機上的革命歌曲，那都是小谷幫她下載的。周老師也告訴我：“小谷越來越懂事了，他都快成福利院的電腦小行家了，什么打印機配置、查殺病毒、程序下載，在他那都不是事，分分鐘解決啦。”“那還玩游戲嗎？”我問道。小谷搖搖頭說，“不想玩了……”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看到他的眼里寫滿了希望。

這期間，我進行了多次家訪，小谷的爸爸雖然還是改變不了自己的急性子，但他告訴我，小谷剪斷了家里的網(wǎng)線，以表決心。小谷媽媽也說，小谷從基地回家后總要幫著她準備早餐店的早點，她也會給小谷準備他喜歡吃的零食。看得出來，小谷的父母都在為了小谷慢慢改變。我終于明白，要慢慢來的，不只是孩子，還有守護孩子的我們。

小谷的日志

最后一個月，我翻開了小谷寫的觀護日志：“今天，我看到郝爺爺病倒了，他被緊急送往了醫(yī)院，我很擔心，他是我在這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希望他早點好起來。其實，每次看到爺爺奶奶們，我都會想起爸爸，我知道，總有一天，爸爸也會像郝爺爺一樣，腰會彎，頭發(fā)會白，臉上會有很多皺紋，如果他看不見了，我就當他的眼睛，如果他聽不見了，我就當他的耳朵，如果他走不動了，我就背他……我想慢慢成為爸爸的依靠。”

家訪時，我給小谷爸爸看了觀護日志，他背過身，偷偷用衣角擦去淚痕。有時候溝通是化解所有矛盾的鑰匙，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架起溝通的橋梁。六個月時間，也許不長，但只要堅持自己腳下的路，不拋棄不放棄，小谷這樣的網(wǎng)癮少年也能成長為自己的大樹。

離開觀護基地的那天，小谷把自己最得意的手工花送給了我作為離別禮物。他有些不舍地對我說：“檢察官姐姐，我以后可以給您寫信嗎？”“當然可以。”我拍拍他的肩膀，目送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夕陽中。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

與其說是我?guī)椭诵」龋蝗缯f是小谷給了我信心和勇氣，讓我感受到平凡生活的溫情和感動，讓我更加堅信，司法是有溫度的。就這樣，我的船終于靠岸了，載著愛和希望，駛?cè)肓艘粋€名叫“家”的港灣。

如今，我在民事、行政、公益訴訟崗位繼續(xù)履行檢察官的職責，無論我以法律之名做出的何種決定，我都不會忘記自己腳下那條寫著“溫暖、愛和希望”的路，我將在這條路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