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華 滕國防 丁明宏
對90歲的羅鳳坤來說,2021年6月8日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日子。這天下午,在公安部組織的“團圓”行動濟南認親專場活動上,他終于見到了60歲的二兒子羅亞軍,老人家上一次擁抱這個兒子,還是58年前。
羅鳳坤記憶中的二兒子,還是穿開襠褲、蹣跚學步的模樣,可眼前的羅亞軍,已經是須發花白,都已經做爺爺了。58年前的那個寒冬夜,是羅鳳坤心中永遠的痛,那一夜,羅亞軍在火車站丟失后便音訊全無。
為了這次見面,羅鳳坤專門給家里每個孩子都買了新衣服和新鞋子,還給羅亞軍和素未謀面的兩個孫子、兩個重孫子都包了大紅包。
“老父親專門給我買了T恤衫、褲子和鞋子。雖然我們分開這樣久,雖然我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但是老父親從沒有忘記我這個兒子,一直都在想著我、念著我。”羅亞軍感慨萬千。
“當時,在去濟南的高鐵上,我們都非常激動,馬上要見到尋找了58年的二哥,那心情是無法形容的。見面后,我們都覺得很親近,沒有疏遠和陌生,我相信血脈相連。”羅鳳坤的三兒子、53歲的羅恒勝回憶起認親時的情形,仍心緒起伏。
“一見到二兒子,我就抱著他,15分鐘沒放手。”羅鳳坤說。見面當天晚上,在賓館里,爺兒倆說了一夜的話,聊他是怎么被人抱走的,聊家里人都是怎么找他的,聊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以及羅亞軍現在家里的情況。羅亞軍說,和父親相見的那一刻,他就覺得父親和自己腦海中父親的樣子差不多,沒有一點陌生感。
“以前我總是瞎琢磨,覺得他可能距離我們家很遠,可能在大西北、在東北,在哪個深山里,整天瞎想。”
羅鳳坤一家人去過很多地方尋找羅亞軍。但他們沒料到,羅亞軍生活的地方距離他們家僅50公里。這條50公里的路,他們父子倆足足走了58年,才又走到一起。
近日,《方圓》記者隨棗莊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隊長叢四新、支隊教導員韓濤來到棗莊市嶧城區陰平鎮羅山口村,拜訪羅鳳坤的家。
院門一開,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羅鳳坤家的農家院很寬敞,滿院子栽種了花。盡管耄耋之年,羅鳳坤身板硬朗,步伐穩健,推著電動車走路毫不費力。
“兒子找回來了,老爺子走路也輕快了。”十多年前,羅鳳坤的老伴去世后,兩個兒子都勸他搬到自己家住,但他堅持留在和老伴住了幾十年的老屋子里。羅鳳坤說,不想給兒子們添麻煩。歲數大了,一個人住著安靜。大半輩子的日子都是在老房子里,舍不得離開。
羅鳳坤很善談,他對記者說,院子里的每盆花,都是他親手打理的。一想兒子、老伴了,他就蒔弄花草。看到花草不斷地開花、生長,他心里就有了盼頭。

羅鳳坤(右一)向棗莊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叢四新介紹自己養的花兒。(攝影:方圓記者 張振華)
羅鳳坤還養了兩條狗和一只貓。在羅鳳坤帶著家人們去濟南認親的那幾天,其中一條老狗不知道怎么突然死了。羅鳳坤回來后很傷心,但轉念一想,兒子找到了,老狗也許是去給老伴兒報信去了。
院子正中間,豎著一根不銹鋼旗桿,旗桿上方飄揚著五星紅旗,即便站在村外,也能看到這面國旗。
羅鳳坤說,他是一名老黨員,也是一名轉業老軍人,他現在的好日子都是政府和組織給的。他還是村子里防火隊的義務巡邏員,還多次到附近學校里,對孩子們做愛國教育講課。
一說到這些事情,羅鳳坤就難掩興奮。建國70周年、建黨100周年、在黨50周年的紀念勛章,他都收到了,國家每個月給他發1600多元錢的生活費,生活很寬裕。現在,兒子也找回來了,他的一生圓滿了。
“我兒子丟的時候,才一歲半多點,剛開始學說話,還不會叫爸爸。”說起58年前那個傷心的晚上,羅鳳坤的臉上又泛出一陣傷感。
1963年1月的一天,32歲的羅鳳坤和妻子帶著12歲的妻妹,抱著兒子羅亞軍從岳母家返回嶧城。他們在棗莊市薛城火車站候車。那個時候,交通不發達,他們要在候車室等一夜才有車回嶧城。夜深了,大家全都睡著了,羅亞軍一直由妻妹抱著睡。夜里2點左右,羅鳳坤突然被妻妹的尖叫聲驚醒,羅亞軍不見了!他們馬上在候車廳、火車站附近找孩子,但找了半夜也沒找到。那夜的情景,一直刻在羅鳳坤的腦海中,如同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
他們當時就在車站派出所報了警。隨后,他和妻子在薛城一個戰友家住了三天找孩子,但始終沒有孩子的消息。無奈,羅鳳坤夫妻只好回了家。

6月8日,90歲的羅鳳坤(中)緊緊擁抱失而復得的兒子羅亞軍。(圖片來源:資料圖片)
家庭的生計還要維持,羅鳳坤沒有辦法放下家中的一切,專門去尋找兒子,但是他也想盡辦法盡可能打聽孩子的下落。
“能不想嗎?一天到晚,這事就擱心里想,一想孩子,我就喝酒,孩子媽媽也喝,邊喝邊哭,邊喝邊念叨兒子。老鄰居們一看到我和老伴哭,一看我們喝酒,就知道我們又想兒子了。她媽媽后來把身體喝壞了,精神也抑郁了。”羅鳳坤說著陳年往事,忍不住又掉淚。
后來,其他幾個孩子陸續出生,長大成人,找羅亞軍的重任落在了孩子們身上。
“小兒子羅濤在外面做買賣,到處跑,隨身帶著他哥的照片,一直帶了這么多年,哪有風聲就去哪兒問。”羅鳳坤說,他很知足,其他的幾個孩子很理解他,也盡心盡力找哥哥。老三羅恒勝從出生就沒見過二哥,但從七八歲,他就知道家里有個哥哥丟了。羅恒勝說,幾十年里,他們一家幾乎走遍了全國,一直都沒放棄過。
“那么多年,我做夢都等找到他的這一天,我總算等到了,可他媽媽沒等到。”老伴臨終前,交代羅鳳坤,如果兒子回來了,一定要告訴她,讓他到墳頭去看看自己。
“現在,老伴終于可以瞑目了。”
2015年,羅鳳坤一家人到當地公安機關采集了血樣。“當時,羅鳳坤老伴已經去世,我們無法獲取羅鳳坤老伴的DNA數據,只能進行單親比對。羅亞軍是在薛城火車站丟失的,那里交通便利,情況復雜,再加上時間也非常久遠,很多情況已經無法查證了。”叢四新說,雖然公安機關運用了各種方式進行查找,但遲遲未能獲得有價值的線索,不過,民警始終沒有放棄,曾先后到河南、甘肅、上海、四川等地進行排查比對。
羅鳳坤的外孫女苗文明現在是棗莊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刑事技術民警,她說:“公安機關當時采集了我母親和舅舅們的DNA信息,利用最新的DNA檢測技術,逆推還原出外婆的DNA信息。經細致檢測,技術專家終于在今年5月底,發現了一名高度吻合人士。通過進一步檢測和調查,終于確認我外公羅鳳坤確系此人的生物學父親。”
“6月1日,當我們把消息告訴羅鳳坤時,他激動得渾身顫抖,放聲大哭。”叢四新依然記得那激動人心的一幕。
找到羅亞軍的消息,讓羅家人甚至全村人都沸騰了。羅恒勝說:“沒想到,丟了58年,居然還能找回來,我們自己其實都不敢抱多大希望了。”
嶧城區西南部的毗鄰區域是濟寧市微山縣。在歷史上,這兩個區域曾有過很多次的行政區劃的交叉與反復。剛剛退休的付貴林就住在微山縣傅村社區,這里距離嶧城區陰平鎮羅山口村僅有50公里。
退休前,付貴林是一名礦工。他有兩個姐姐,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父母和姐姐對他疼愛有加。在十幾歲時,付貴林第一次聽到鄰居無意間說自己不是父母生的,他根本不相信。但聽到的次數多了,他也開始懷疑了。
后來,付貴林當了工人,結婚生子,為家庭奔忙。偶爾,辛苦養家的他也會想,親生父母是什么樣子,也想過,還能不能找到他們。但當時,他上有老下有小,要為家庭打拼,于是,他很快就把這個想法壓在心底。
再后來,養父母相繼去世。直到臨終,他們對他的身世只字未提。直到父母過世后,他才去問了姐姐。姐姐沒有否認他的懷疑,但告訴他,他們也不知道他的親生父母在哪里、是誰,只知道他是被遺棄的孩子,別人把他從上海抱回來,交給他們家撫養,他們也不認識中間人。
2017年,付貴林的兩個兒子相繼成家生子,做了爺爺的付貴林,想找到親生父母的想法再也抑制不住了。于是,他走進了當地派出所,尋求幫助。2021年6月1日10點,付貴林突然接到棗莊警方消息,說他的親生父親找到了,就在棗莊市嶧城區。付貴林當時就懵了。當希望就要變成現實時,他似乎又不敢相信。
第二天,民警再次采集了他的血樣。很快,警方通知他,經反復甄別鑒定比對,他的親生父親確實找到了,他還有3個兄弟和1個妹妹,只是他的老母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他原來的名字叫羅亞軍。
“我是他們丟棄的嗎?為什么要丟了我?那幾個子女不是都養活了嗎?為啥偏偏不養我?”付貴林問民警。
“你是被人偷走的,你的親生父母和家人一直都在找你。你母親去世前,還叮囑家人一定要找到你。他們也在公安機關報案,采集了血樣,這才找到你。”民警的話讓付貴林釋然了。
“知道自己是被拐賣的,家人一直找我,我就決定去認親,我不能讓90歲的老父親再帶著遺憾離世。”付貴林說。付貴林很清楚,找到了親生父親和家人,只是第一步。回家這個問題太敏感了。對微山這邊的家庭來說,這個問題是不能碰觸的“痛點”。養父母在世,他從未提起此事;現在養父母雖然過世,姐姐還在,族親還在。
看著公安機關出示的DNA比對結果,姐夫反復提醒付貴林,檢測結果說明不了什么,也許這是個錯誤的結果?全國那么多人,怎么能精準比對?姐姐還是堅持之前對弟弟的說法,中間人說弟弟是從上海抱來的,所以他不可能是棗莊人,不可能離得這樣近。
付貴林知道,姐姐、姐夫不希望他離開。
“咱換位思考下,老太太已經走了,她找了我大半輩子,最后死不瞑目啊。老爺子已經90歲了,還能有多少時日?他們也只是想找到我,認個親,沒要求我一定回棗莊。就算他們要求我回棗莊,我也不會回去的。我這輩子都是付家人。不會改姓,也不會搬回去。我認了那邊,就當多了門親戚,讓老爺子了了心愿。如果不認這個父親,我心里過不去。”付貴林的話,終于打動了姐姐和姐夫。
農歷端午節前一天,付貴林帶著妻子、兒子、兒媳和兩個孫子一起回了棗莊,看望老父親、兄弟、妹妹和親戚。得知羅鳳坤的二兒子回來了,鄰居們都來他家祝賀,幫忙打掃衛生,放火炮,掛橫幅,歡迎他回家,村子里熱鬧得像過年。一回家,父親、兄弟就帶著付貴林前去祭奠母親。
“一家人總算團圓了。”
和小姨見面那天,小姨跟付貴林道歉,說把他弄丟了,自己心里背負了58年的包袱,她對不起姐姐和姐夫,對不起他。羅亞軍笑著說:“小姨,您把我弄丟了,但命運也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生活,我現在也是兒孫滿堂了。現在,咱們也團聚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70歲的小姨,哭著沖他笑。
探親后,付貴林一家人還是回到微山生活。但只要有時間,他都會去看望老父親和親戚。對于兒子的安排,羅鳳坤看得很開:“兒子安全地回來了就是最大的好事,一切都隨他,姓可以不改,他愿意在哪兒生活就在哪兒生活,只要他知道自己的根在棗莊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