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華
摘 要:人工智能的出現,改變了以人類為主導的傳統作品創作方式,引發了諸多著作權問題。人工智能生成物可以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在著作權歸屬問題上,人工智能本身無法成為權利主體,符合作品特征的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原則上應當歸屬于人工智能的使用者,但同時也要兼顧對投資者利益的保護。為實現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平衡,還應當對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進行一定限制。
關鍵詞: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可著作權性;權利歸屬;權利限制
中圖分類號:D923.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397(2021)04-0102-13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1.04.09
近年來,伴隨著深度學習、互聯網、數據挖掘等技術的飛速發展,人工智能技術及其產業也蓬勃發展。在文學、藝術等傳統著作權領域,人工智能也逐漸擺脫了輔助工具的地位,獲得獨立生成相關內容的能力。可以說,人工智能正在走進人們的日常生活,作詩、繪畫、作曲、攝影等文學藝術領域的內容,無一不在其生成范圍之內。①不僅如此,人工智能還具有極大的效率優勢,能夠在短時間內批量生成大量成果。
人工智能被應用于生成文學藝術內容,不僅對著作權法理論構成巨大挑戰,而且還給著作權司法實踐帶來了新問題。從實然角度來看,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勝于對現有知識、信息的簡單復制、拼接,其創新能力前所未有。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外在形式上與人類創作的作品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然而,著作權制度是以人類為中心構建的,在人工智能“創作”背景下,人類越來越少實際參與到人工智能生成相關內容的過程中,人工智能生成物中與人類有關的因素正在被逐漸淡化和抽離,這對以人類為中心的著作權制度帶來了巨大的法律挑戰與價值沖突。因此,人工智能生成物所引發的一系列著作權問題亟待著作權法作出回應。本文立足于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現狀,以著作權法原理為指導,兼及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保護實踐,擬對人工智能生成物涉及的重要著作權問題進行研究。
一、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著作權性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著作權性研究,不僅是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作品屬性問題的及時回應,更是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保護研究展開的前提與基礎。
(一)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爭議
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這一問題上,存在著肯定說與否定說。肯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外在表現形式上滿足最低程度創造性要求,可以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廖斯:《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獨創性構成與權利歸屬》,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第80-81頁。否定說則從不同角度論證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非作品屬性:一是從創作主體角度出發,主張自然人創作是作品成立的前提與基礎,人工智能并非自然人,故人工智能生成物不能被認定為作品;邱潤根、曹宇卿:《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保護》,載《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第40頁。二是以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過程為切入點進行分析,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是算法算法是運用計算機輸入數據解決特定問題的程序和過程,是人工智能必不可少的要素。由于輸出結果與輸入數據之間存在未知區域,且人工智能算法結構內部深度學習技術具有復雜性,人們對于算法實現的目的和意圖以及輸出結果的確定性往往難以掌握,從而產生算法黑箱問題。參見百度百科“算法黑箱”詞條,https://baike.baidu.com/item/%E7%AE%97%E6%B3%95%E9%BB%91%E7%AE%B1,2021年6月15日訪問。
、規則和模板的應用結果,具有高度的同質性,沒有留下任何創作空間,體現不出創作者的個性化特征,因而不可能滿足作品的獨創性要求;王遷:《論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在著作權法中的定性》,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第150-151頁。三是質疑人工智能生成物作為作品所帶來的思想價值與情感意義,認為其無助于實現著作權制度的基本目標,不存在以賦權方式予以鼓勵的理由。劉銀良:《論人工智能作品的著作權法地位》,載《政治與法律》2020年第3期,第11-12頁。
對比上述兩種相反的觀點,可以看出最大分歧在于對“作品”這一核心概念的理解不同:否定說強調作品概念下的人類參與因素,要求作品必須由自然人創作,具有相應的人類思想價值與情感意義;肯定說則對作品的人格因素予以一定程度的淡化,偏向于判斷作品的客觀形式。因此,要解決人工智能生成物在作品屬性方面存在已久的爭議,明晰著作權法意義上作品的內涵就成為問題的關鍵,首先便需要對“作品”這一概念展開討論。
我國新修改的《著作權法》第3條新增了關于作品的定義,將作品構成要件限于如下四個方面: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能以一定形式表現;屬于智力成果。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而言,其在客觀上表現為詩歌、畫作、音樂等形式,自然滿足“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與“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構成要件。至于獨創性和智力成果要件,則尚需進一步討論。因此,探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應當主要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智力成果屬性認定及其獨創性判斷這兩個部分入手。
(二)人工智能生成物之智力成果屬性認定
人工智能的搭建目標是對人腦某些智力活動的模仿與執行。在英文術語上,“智能”與“智力”皆可被表述為“intellectual”一詞,即表明了人工智能與人類智力活動之間具有共通含義。孫山:《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法保護的困境與出路》,載《知識產權》2018年第11期,第62頁。在實踐中,人工智能被應用于模仿人類智力活動,故人工智能生成物作為模仿人類智力活動所形成的知識產品,應當被認定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智力成果。孫正樑:《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問題探析》,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6期,第197頁。具體來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智力成果屬性可以從外在表現形式與內部運行原理兩方面加以理解。
首先,在外在表現形式上,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創作的智力成果無實質性差異,是一類可被人類理解的思想、情感和認知的表達。人工智能生成物并非不可被人類理解的無序文字或符號組合,而是在語言風格、敘事結構、詞組構造、語法構建、行文方式等表現形式上高度符合人類創作的文字作品特征的表達,能夠清晰地向受眾傳遞文字、符號背后所包含的信息與思想。
其次,從內部運行原理出發,人工智能生成物并非執行既定算法及程序產生的固定結果,而是蘊含著一定意義的智力“創作”性。一方面,人工智能是一種模仿人類智力活動的智能信息處理系統,其所具備的不同結構與人類智力活動層級依次對應:作為人工智能運行基礎的計算機硬件,對應著人類智力活動最低層次的生理過程;人工智能的計算機語言對應著人類智力活動中的初級信息處理;人工智能程序本身更是對應著人類智力活動的最高層級——思維策略。蔡自興等編著:《人工智能及其應用》(第6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頁。因此,人工智能還原了整個人類思維系統,能夠實現對人類智力活動的模仿與替代。在此意義上,人工智能生成的知識產品,也就具有與人類智力成果相一致的“智力”成分。另一方面,當前深度學習、神經網絡、大數據等技術的出現,徹底顛覆了人工智能僅作為執行既定算法的工具地位,實現了人工智能的自主創作,且這種創作方式實際上與人類學習、構思與表達的過程并無差異,廖斯:《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獨創性構成與權利歸屬》,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第80頁。即通過獨立地識別大數據的相似性與獨特性,自主完成對其特征函數模型的構建,隨后根據人類提供的創作素材,生成相對應的產物。馬忠法、肖宇露:《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保護》,載《電子知識產權》2019年第6期,第29-30頁。由此可以看出,人工智能的創作過程與人類智力活動本質相同,二者均體現了認知事物、運用經驗、解決問題等的綜合能力,人工智能當然具有一定意義上的創作“智力”。
基于此,人工智能生成物是一類可被人類理解的思想、情感或認識的表達,而且體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創作“智力”性。這種智力性本身就被打上了人類干預和控制的烙印,因為人工智能是人類設計的結果,體現了人類的思想、情感和審美態度等個性化因素。故人工智能生成物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智力成果。
(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判斷
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必須具有獨創性。就人工智能生成物而言,要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自然也需要具備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獨創性。雖然“獨創性”是作品的基本要件之一,但其概念內涵并不清晰。深受“浪漫主義作品觀”“人格主義理論”等哲學思想的影響,19世紀誕生了“作者中心主義”的理論觀,并隨之受到著作權法實踐界的推崇。黃匯、黃杰:《人工智能生成物被視為作品保護的合理性》,載《江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第36頁。例如,Burrow-Giles Lithographic Co. v. Sarony案Burrow-Giles.Lithographic Co.v.Sarony,111 U.S. 53(1884).確立了以作者為中心的獨創性主觀判斷標準。再如,現行《德國著作權與鄰接權法》第2條第2款就直接規定了作品必須是“個人的智力創作”。
然而,在隨后一個多世紀的發展過程中,一方面作品“浪漫主義”受到“結構主義”的猛烈抨擊,另一方面計算機軟件等并不體現作者思想情感的作品也開始被納入著作權的客體范圍,導致著作權制度開始呈現“去人格化”趨勢,獨創性判斷標準出現了文本主義傾向,逐漸演變出以作品為中心的客觀判斷標準。黃匯、黃杰:《人工智能生成物被視為作品保護的合理性》,載《江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第36頁。即使是一貫強調作者個性要素的德國,也選擇采納“小銅幣理論”,放棄考察作品“主觀方面的獨特性”,而是尋求“客觀方面(從外部看起來)的獨特性”。[德]M·雷炳德著:《著作權法》,張恩民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51頁。在獨創性客觀判斷標準之下,作品的獨創性判斷焦點從作者層面轉移到作品之上。只要作品在客觀上符合“最低限度的創造性”要求,即與現有其他作品相比存在可被區分的變化,就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其具備獨創性。盧海君:《版權客體論》(第二版),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157頁。“最低限度的創造性”這一客觀判斷標準正在被越來越多的法院適用。Schrock v. Learning Curve Intl, Inc., 586 F.3d 513, 521 (7th Cir. 2009).
對于傳統智力成果而言,獨創性的主觀判斷標準與客觀判斷標準均體現出較強的合理性,二者在論證獨創性方面相互補充,因為此時并不存在非人類作者的問題。然而,在面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判斷時,選擇不同的判斷標準將會導致不同的結論。盧炳宏:《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獨創性判斷標準之選擇》,載《內蒙古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第104頁。鑒于此,如何選擇獨創性判斷標準成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可著作權性認定的核心問題。對此,筆者主張“最低限度的創造性”這一客觀標準,理由如下:
第一,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類型廣泛,不僅涉及文字作品、美術作品、視聽作品等傳統文學、藝術領域的智力成果,而且包括以工程設計圖為首的圖形作品及模型作品等科學領域的智力創作成果。這些科學領域的作品注重對客觀事實的呈現,限制了作者獨特個性或思想情感的表達,卻“出人意料”地沒有被排除在著作權客體范疇之外。孫正樑:《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問題探析》,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6期,第198頁。
第二,“作者創作意圖”的判斷在實踐中往往難以落實。作者的創作意圖不僅無從得知,甚至有時有悖于最終產生的實際作品。Alfred Bell & Co. v. Catalda Fine Arts, Inc., 191 F.2d 99 (2d Cir. 1951).從實踐經驗來看,由于人們無法探尋作者創作時的主觀心理,且主觀標準總是會帶來巨大的模糊與不確定性,因此,選擇客觀標準而非通過調查心理活動來評價作者的貢獻,應是一種更為可行的方式。Russ VerSteeg, Rethinking Originality, 34 William & Mary Law Review 801, 813 (1993).
第三,“作品中心主義”的價值取向與著作權法的宗旨更加貼切。我國《著作權法》明確規定了立法目標,也規定了實現這些目標的路徑。美國國會也曾強調,憲法授權的重點在于作品,而不是作者。《美國版權法》的主要目標是鼓勵更多有利于公眾利益的獨創性表達的產生,站在這一目標上來看,作品才是更明顯的起點。H.R. REP. No. 60-2222, at 7 (2d Sess. 1909).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著作權性取決于其是否能像其他智力成果一樣提高社會共同福祉,而此貢獻并不會受到作者創作過程的影響。弱化作者創作過程而強調作品創作結果,恰恰與“作品中心主義”的價值取向相吻合。
遵循以作品為中心的獨創性客觀判斷標準,人工智能能夠憑借深度學習與大數據技術生成新的知識產品,這些知識產品的內容與現有作品相比存在顯著差異,能夠讓讀者明顯感知到新內容的產生,故人工智能生成物滿足著作權法規定的獨創性要求。上述觀點也已被我國著作權司法實踐所采納,如在Dreamwriter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法院強調了客觀判斷標準的適用,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與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商業賄賂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2019)粵0305民初14010號民事判決書。表明我國司法實踐對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保護持肯定立場。
就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保護的發展動態來看,目前許多國家與地區已肯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1988年《英國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第9條明確提及“計算機生成的文學、戲劇、音樂或藝術作品”,并對其著作權歸屬與保護期限作出特別規定;2000年《愛爾蘭版權及相關權利法》擴展了版權保護客體,使其涵蓋計算機生成作品這一全新的作品類型,并將計算機生成作品定義為“作品由計算機生成的,作品作者不是個人”。Paul Lambert, Computer Generated Works and Copyright: Selfies, Traps, Robots, AI and Machine Learning,39 European Intellectual Property Review 12, 14 (2017).近年來,歐盟法律事務委員會認可了人工智能的“獨立智力創造”地位,以便確定其著作權歸屬。孫松:《人工智能創作內容的作品定性與制度因應》,載《科技與出版》2019年第4期,第107-108頁。2020年發布的《歐盟人工智能知識產權立法報告》也涉及開發人工智能的知識產權以及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尤其提到當人工智能僅用于協助人們從事創作活動時,傳統知識產權保護手段仍然適用。史宇航:《歐盟人工智能知識產權立法報告》,https://zhuanlan.zhihu.com/p/269590439,2021年6月1日訪問。可以認為,確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從而對其提供著作權保護,已然成為了人工智能時代下國際發展的重要趨勢。
二、人工智能的創作主體資格問題
人工智能能夠生成具有獨創性的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工智能就當然地獲得了創作主體資格,成為了著作權法意義上的權利主體。關于人工智能創作主體資格的討論,應就人工智能這一技術本身展開,結合民事主體的基本理論,并以知識產權法哲學視角加以審視。
(一)人工智能技術層面下的困境
剖析人工智能技術環節,特別是賦予其創作能力的深度學習技術,可以發現人工智能在生成作品的過程中并沒有脫離人類的控制與支配,更多地只是被視為人類意識的延伸,難以在真正意義上獲得創作主體資格。
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技術使其能夠完成一些超越直接編程功能的任務,是一套利用數據訓練出特征函數模型、輸出特定預測的方法。郭銳:《人工智能的倫理和治理》,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頁。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發展,人工智能有由弱人工智能向強人工智能發展的趨向。具備深度學習能力的人工智能可以模仿人類決策,自主地選擇最優策略并據此輸出預測;同時,它還具有強大的學習數據集的能力,可以通過數以億計的網絡節點處理海量素材資源,其速度與效率大大超出了人類獲取和處理信息的水平。人工智能的輸出結果往往無法被設計者所預知,具有高度的隨機性與不確定性,任何人都不能直接決定人工智能最終所生成的外在表達。然而,僅因為人工智能能夠自主生成作品就斷言其已獲得主體資格顯然是不恰當的。
從人工智能技術層面來看,人工智能的學習過程無一例外地受到人類的控制與干涉。作為創作主體的人類不僅具備獲取信息、執行策略等解決問題的顯性智慧,還同時具備發現與思考問題的隱性智慧。這些隱性智慧隱藏于人類創作的全過程,依托于人類的經驗、情感與想象,呈現出抽象、神秘和高度個性化的特點,對其認識與探索面臨著很大的困難。人工智能能夠很好地模擬人類顯性智慧,但在創作所需的隱性智慧方面,一直無法企及。鐘義信:《人工智能:“熱鬧”背后的“門道”》,載《科技導報》2016年第7期,第14-15頁。鑒于此,雖然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過程可以實現高度自動化,但人工智能并不受自身獨立思想的指導,不具有生成作品的內在自主需求,更無法理解整個生成過程背后的含義。即使在未來,人工智能成功突破了隱性智慧方面的技術困擾,但其在技術供給方面將依然面臨著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據此可以相信,至少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工智能都難以獲得技術層面的主體地位,不會對現行的著作權權利主體體系造成實質威脅。
(二)民事主體基本理論下的障礙
人工智能的主體認定是整個私法領域面臨的棘手問題,在著作權法的單一部門法視角下根本無力解決。姚志偉、沈燚:《論人工智能創造物的著作權歸屬》,載《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30頁。人工智能的主體認定必須回歸私法層面的民事主體基本理論。從民事主體的歷史發展邏輯來看,伴隨著奴隸制的破除,民法先是實現了對全體自然人的平等保護,確保每個人在其出生后都可以天然地獲得民事主體身份。隨后法人制度的引入又使得一些由自然人聯合形成的特殊團體也可以被法律擬制為民事主體。可見,民事主體范疇的擴充始終沿著兩個向度進行,即自然人和社會組織。楊立新、朱呈義:《動物法律人格之否定——兼論動物之法律“物格”》,載《法學研究》2004年第5期,第91頁。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成為適格的民事主體,也只需要審視其是否契合上述民事主體的歷史發展邏輯。
考察人工智能生成知識產品的機理可以發現,人工智能既不屬于自然人,也不具備可以被擬制為法人的團體人格屬性。首先,與自然人相比,人工智能只是軟件系統與硬件設施的功能性結合,并無真實存在的生命器官和獨立意識。同時,人工智能通常獨自運行,不依賴于群體交往,更不會通過與人類的交往獲得“社會屬性”。因此,人工智能不可能具有自然人的主體地位。其次,關于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參照法人制度而被擬制為法律主體這一問題,筆者認為,雖然法人與人工智能同是非生命體,但法人在本質上依然是自然人的集合,經過法定程序獲得了獨立的主體意志,并且具有獨立承擔民事法律責任的能力。人工智能則不同,其與法人的內在區別決定了其在被擬制為法律主體時必然面臨如下障礙:其一,人工智能是凝結了不同自然人利益的產物,屬于被自然人支配的對象,不能當然地被視作自然人的集合體;其二,人工智能不存在像法人一樣經過法定程序產生獨立于自然人意志的過程,沒有獲得作為民事主體所需的獨立意志;其三,人工智能自身沒有獨立財產,故不具備承擔民事義務和法律責任的能力。考慮到上述幾點原因,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民事主體缺乏足夠的合理性和現實性。
進言之,人工智能是經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智慧產物,構成計算機軟件作品,屬于被人類支配的客體范疇。如果在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再將其視為創作主體,便意味著人工智能同時具有了主體與客體屬性,這顯然違背了主客體二元對立的基本民法原理。因此,為防止違背法理的沖突的發生,面對人工智能對傳統民法領域所帶來的種種挑戰,更需要維護人類的絕對價值與中心地位,尊重以人類為中心構建的法律制度體系。未經法律規范的明確擬制,任何非人類或非人類集合都不能成為民事主體,人工智能也不能因為其生成物可以具有作品屬性而當然地取得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者資格。
(三)知識產權法哲學視角下的悖論
知識產權法哲學解釋了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重要原理及原則,為包含著作權在內的知識產權制度提供了理論層面的正當性。典型的知識產權法哲學理論包括財產權勞動理論、人格理論以及激勵理論。在不同知識產權法哲學視角下,人工智能的著作權主體資格均存在著一定的悖論。
首先,根據財產權勞動理論,知識產權這一現代財產權的發生基礎來源于自然法哲學理論。馮曉青:《知識產權法哲學》,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頁。根據財產權勞動學說,當個人通過使用與支配身體,使得某些事物脫離了自然所安排的最初狀態,就可以認為他在這些事物上滲入了自己的勞動。因為上述勞動而有所增益的部分,可以脫離全社會成員共同所有的原始狀態,成為特定勞動者的個人財產。[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8頁。延伸至無體物領域,作品是自然人腦力活動所產生的事物,故個人也應當對其享有一種排他性權利。馮曉青:《知識產權的勞動理論研究》,載《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3年第5期,第25頁。一個人在作品創作過程中投入了創造性智力勞動,就有權作為主體享有著作財產權。但是,適用財產權勞動理論認定人工智能的主體資格存在明顯的邏輯悖論。這是因為,在財產權勞動理論下,獲得著作權的正當性基礎來源于自然法哲學中的“天賦人權”思想。人工智能不僅不是“天賦人權”思想中的“人”,更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身體”,陳全真:《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歸屬:投資者對創作者的超越》,載《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27頁。這從根本上否定了人工智能的著作權主體資格。因此,人工智能無法依據財產權勞動理論被賦予著作財產權,不能作為著作權的權利主體。
其次,人格理論揭示了財產與人格之間的本質關系。黑格爾在其哲學理論中提出,個人有權以其意志影響任何事物,當事物中體現了本人意志時,該事物便成為了自我的東西,獲得了私有財產的特性。[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2頁。換言之,財產是自由意志的外在表達,可以被視為人格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在著作權領域,作品承載著作者的精神與情感,是作者個人思想的獨特表達,作品與人格的聯系更為緊密。對作品賦予無形財產權以確保對作者人格的認可,具有更為強烈的價值與意義。然而,對于人工智能而言,“機器人格”并不存在,以致人工智能不具備獲得財產權的理論基礎。一方面,人工智能不具備人格意義上的自由意志;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創作過程需要嚴格執行人類的預先設定,并非是機器創作意識的流露或展現,因此,也就無所謂對機器自我意志客觀化的追求。
最后,在激勵理論視角下,知識產權制度是一種重要的激勵機制,能夠激發更多主體的創新活動,促進更多優秀智力成果的產生。由于現代技術的飛速發展,他人未經作者許可復制、提供作品的成本變得很低,如果不存在著作權,創作者的權益難以獲得保護,不會有主體再愿意進行相關智力活動的投入,社會將喪失創作作品的原始動力,終將造成文化科學事業發展的停滯。因此,必須通過授予著作權的方式增加主體在進行智力勞動時的預期回報,以此持續激勵創作行為的發生,實現作品數量激增等積極的社會效果。授予人類作者以著作權,可以在主觀上激發作者創作更多優秀作品的內在潛力,這在創造心理學上也有很強的合理性。然而,授予人工智能以著作權并不能提高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效率。科學技術、基礎設備等客觀條件而非機器的主觀心態決定了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能力,故試圖對機器進行精神或物質激勵,不具有現實性。將人工智能作為著作權主體,不會發揮任何的實際激勵效果,與激勵理論的設置初衷相悖。李曉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版權性與權利分配芻議》,載《電子知識產權》2018年第6期,第34頁。
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
為了協調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所涉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促進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有效利用,需要在法律制度層面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
(一)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歸屬的重要意義
筆者認為,在制度設計層面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使其及時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至少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重要意義:
第一,明確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利益分配,維護著作權市場秩序。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蘊含有豐富的市場經濟利益,這些經濟利益必須借助著作權制度進行及時且合理的分配。否則,利益分配不明將會導致人工智能作品之上侵權糾紛與權屬爭議頻發。大量紛爭的發生將為作品的使用與傳播帶來較高風險,影響著作權市場秩序的穩定。例如,缺乏明確著作權歸屬的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可能會成為一類新型的孤兒作品與無主作品,導致大量作者身份不明作品的出現,這不利于著作權市場的規范化管理,會對現有著作權市場秩序造成一定程度的沖擊。易繼明:《人工智能創作物是作品嗎?》,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第143頁。因此,有必要明確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歸屬,進而確定其利益分配規則,保障著作權市場的穩定運行與良好發展。
第二,激勵有關權利主體的智力創新活動,促進更多高質量作品的誕生與傳播。如前文所述,從人工智能創作作品過程來看,人工智能的軟件開發者、算法訓練者以及終端操作者各自付出了程度不一的創造性智力勞動。通過授予著作權,上述權利主體的智力勞動付出可以得到相應回報,進而顯著地提高權利主體利用人工智能生成更多作品的積極性。與此同時,著作權的授予也將進一步激發有關主體完善與改進人工智能技術的潛在動力,實現人工智能創作能力的不斷提升,間接促進更多高質量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誕生。我國法院在菲林訴百度案中反對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置于公共領域,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與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9)京73民終2030號民事判決書。即體現了保護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著作權和確認著作權歸屬的觀點。因此,為了激勵有關權利主體的智力創造活動,促進更多高質量作品的誕生與傳播,應當對所涉主體的相關權益進行恰當保護。
除了激勵有關權利主體的智力創造活動,還應當注意到人工智能開發過程中投資的重要作用。在技術急速發展和規模經濟條件下,人們進行創作活動特別是涉及計算機軟件開發等大型活動,需要引入不菲的投資。這一現實也影響到著作權法關于著作權歸屬的規定,即有從保護作者到保護投資者的傾向。人工智能開發亦不例外,為了吸引機構和個人進行人工智能開發投資,進而促進更多高質量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產生,應當確保投資者利益得到保護。
第三,落實對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平等保護,防止“劣幣驅逐良幣”現象的發生。與人類創作作品相比,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效率更高、質量更為穩定,在與人類創作作品的競賽中占據上風。隨著人工智能模擬人類智慧的技術愈發成熟,如果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再缺少明確的著作權保護,人們會更加基于成本的考量而放棄對人類創作作品的使用,轉而投向那些尚沒有明確著作權歸屬、不需要支付使用對價的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海量的人工智能作品將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導致那些由人類創作出來的更具人類精神價值的作品被排除于大眾使用范圍之外,最終導致大部分人類作者漸漸失去了創作欲望,甚至被迫退出作品市場。孫山:《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法規制——基于對核心概念分析的證成》,載《浙江學刊》2018年第2期,第119頁。當社會中每一位理性人因不再愿意承受與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相比更為高昂的預期損耗而選擇放棄創作時,真正來自人類思想層面的表達將變得尤為稀少,人類對其精神世界與內心感受的外化、對其情感認同和共鳴的尋求將幾乎成為泡影。為了防止上述現象的發生,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應當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其著作權歸屬制度亟待設計與完善。
(二)現有著作權歸屬制度的利弊分析
“著作權屬于作者”是著作權歸屬安排的傳統原則。就作者這一法律概念而言,創作作品的自然人是作者。《著作權法》(2020年修正)第11條第2款。《英國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第9條第3款規定,計算機生成作品的作者應當是對創作該作品作出必要安排的人。在人工智能生成作品過程中,設計者通過軟件與硬件的搭建,賦予人工智能學習與創作能力;使用者通過輸入創作指令,引發人工智能開始其生成作品的創作活動,使用者提供的原始素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表達內容。因此,人工智能軟件設計者與使用者都對創作人工智能生成物作出了必要安排。這是否意味著設計者與使用者應當共同享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筆者認為,雖然二者的智力勞動共同作用并最終生成作品,但卻不滿足合作作者的制度原理和法律規定。具體而言,人工智能設計者與使用者缺乏判定合作作者的基礎要素,即其不但不具有未來共同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意思表示,而且缺乏共同創作作品的合作意圖。對于人工智能設計者而言,其具有制造人工智能的創造意圖,卻沒有應用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追求與直接意愿;對于人工智能使用者而言,其也僅關注人工智能生成作品這一結果,不具有實際參與人工智能軟件設計的意圖。朱夢云:《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制度設計》,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123頁。此外,合作作者模式將不當提高著作權實施成本,并且容易導致權益分配不明。因此,著作權法必須在人工智能設計者與使用者之間作出選擇,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原始著作權歸屬予以明確規定。
主張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歸屬于設計者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這一觀點也存在如下不可避免的缺陷:一是人工智能設計者雙重獲利問題。設計者已就人工智能本身獲得了作為計算機軟件的私權保護,再將該軟件生成作品的著作權賦予設計者,會使設計者因同一創作行為獲得雙重保護。二是設計者主觀意識缺失。人工智能的自主創作功能割裂了設計者與生成作品之間的關聯,未經使用者告知,設計者通常無從知曉該作品的存在。Pamela Samuelson, Allocating Ownership Rights in Computer-Generated Works, 47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Law Review 1185, 1208 (1986).對設計者眼中不存在的作品提供著作權保護,并無特別的必要。三是激勵目標實現受阻。若賦予人工智能設計者擁有對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壟斷性控制權利,則意味著使用者的任何后續行為均需要支付一定的許可費用,這會極大地挫傷使用者利用軟件創作更多優秀作品的熱情,違背“激勵作品產生與傳播”的著作權制度宗旨。受用戶使用行為減少的影響,人工智能設計者也終將失去繼續研發人工智能軟件的動力,這不利于激勵更多高質量作品的誕生。
相比之下,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賦予使用者則更具優勢。對此,可以首先從作者的內涵角度加以認識。從人工智能作品的生成過程來看,相較軟件設計者,使用者與特定作品在時空上的關系更為緊密,孫建麗:《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法保護研究》,載《電子知識產權》2018年第9期,第29頁。是直接引發作品誕生的主體。一方面,使用者作為作者,有利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良性利益分配模式的建立。只有使用者的權益獲得充分保障,才會有更多人愿意使用人工智能軟件,軟件開發公司才會獲得更多的利潤收入;軟件開發公司收益的提高,才會加大對設計者的資金投入,促進其研發更為智能化的軟件;最終,軟件功能的升級又會吸引更多用戶的使用與關注,使得人工智能的發展不斷良性循環。邱潤根、曹宇卿:《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保護》,載《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第41頁。另一方面,使用者歸屬模式也可以消除區分機器輔助生成作品與機器自主生成作品的難題。如果人工智能生成物歸屬使用者以外的主體所有,則有必要區分機器是輔助生成作品還是自主生成作品,顯然將造成實務方面的認定困難與低效。而且,從技術發展來看,人類與機器之間關系的發展始終是一個連續過程,無法辨別從何時起機器首次擺脫了輔助工具地位而獲得完全的自主創作能力。Robert C. Denicola, Ex Machina: Copyright Protection for Computer-Generated Works. 69 Rutgers University Law Review 251, 284 (2016).因此,考慮到實踐認定與未來政策制定的可能性,使用者歸屬模式更可取。
從使用者與作品的聯系來看,使用者輸入指令、提供原始素材等在先行為是創作作品的必要環節,指令的輸入形式、原始素材的選取將對生成作品的獨創性產生重要影響。因此,使用者行為看似簡單,但不能因為其行為成本低就推斷使用者并無創造性勞動的付出。只要主體具有實質性智力勞動的投入,無論其簡易程度如何,都應當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站在這一角度來看,使用者歸屬模式是合理且正當的,不會構成對使用者利用人工智能軟件“搭便車”的鼓勵。廖斯:《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獨創性構成與權利歸屬》,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第83頁。
(三)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歸屬的制度設計
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歸屬的制度設計也需要嚴格在著作權制度框架內進行。筆者認為,我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歸屬制度應當建立以使用者為中心的一般原則,兼顧對投資者利益的保護,與此同時,尊重不同主體間就權利義務分配事項所達成的有關約定。
首先,以“人工智能生成物歸屬使用者”為一般原則,即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原則上應當屬于人工智能的使用者。人工智能的使用者是指使用人工智能軟件生成特定產物的用戶,是人工智能軟件的終端消費者。在人工智能產品消費市場中,為獲得人工智能軟件的使用權,使用者需要通過協商等形式支付一定的費用。隨后按照自己頭腦中的創作意圖,向人工智能軟件提供原始素材并輸入創作指令,最終由人工智能軟件生成符合使用者要求的特定作品。因此,使用者是為創作作品作出實際安排之人。與將著作權歸屬于人工智能設計者相比,將著作權分配給人工智能使用者,不僅能夠促進作品的產生與傳播,實現著作權制度的激勵目標,而且能更好地適應人工智能領域的現狀與發展規律,推進著作權保護制度的正常實施。
其次,兼顧對投資者利益的保護。著作權歸屬制度以創作原則為基礎,投資原則是重要補充。對此,我國《著作權法》針對不同投資者情形下的作品權屬予以特殊規定。《著作權法》(2020年修正)第11條第3款、第17條第1款、第19條。因此,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配置問題上,如果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是投資者投入大量資金和物質基礎的產物,著作權法也應當靈活地運用法人作品、委托作品、職務作品等特殊規定,積極保護相關投資者的利益。例如,在一些寫作型人工智能創作作品的情形中,使用者僅有委托創作的意思,并不實際參與最終文字作品的生成,此時就需要運用委托作品的有關規定,有約定的從其約定,在沒有明確的權屬約定或者約定不明時,將著作權授予作為受托人的軟件開發者。孫正樑:《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問題探析》,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6期,第203頁。再如,在公司研發人工智能軟件過程中,程序設計人員進行軟件測試所生成的作品,該作品的生成由投資者主持,體現著投資者的創作意志,并由投資者最終承擔相關責任,因而構成法人作品,應當將有關投資者視為作者。前述Dreamwriter著作權侵權糾紛案即體現了這一情況。
最后,尊重主體的意思自治。意思自治原則是民事法律的基本原則。在現實生活中,不同主體之間的利益訴求繁雜多樣,法律的應對能力有限,無法做到對所有可能發生的情形均予以合理規制。此時,意思自治原則就可以起到很好的補充作用。根據意思自治原則,民事主體可以基于個人意志,通過簽訂合同等法律行為設立、變更或終止與他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因此,人工智能的使用者、投資者、設計者等不同主體可以就著作權歸屬問題進行特別約定,而著作權法應當對這種當事人之間已達成的約定予以充分尊重。例如,在實踐中,許多人工智能軟件擁有者會與用戶簽訂著作權協議用以明確生成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并在最終生成作品之上標注著作權水印。類似行為都可以被視為軟件所有者與使用者之間就權利分配達成的合意。
四、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保護之限制
著作權限制是著作權法價值構造的重要特點,通過對著作權的保護與限制,能夠構建起著作權法的利益平衡機制。具體來說,傳統著作權法領域的權利限制主要包括權利客體的限制、保護期限的限制以及權利行使的限制。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問題,同樣存在著作權保護與限制的平衡問題。以下將從四個方面加以探討。
(一)權利客體范疇的清晰界定
清晰劃分著作權客體范疇是落實利益平衡原則的第一道屏障。在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保護的同時,也應當準確識別并排除其中那些不構成著作權客體的產物,防止對不具有可著作權性的生成物提供不合理的私權保護。為此,需要針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問題進行合理界定,以此界分具有獨創性的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與不具有獨創性的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但是,筆者并不贊同針對人工智能生成物制定較高的獨創性判定標準,理由在于:第一,獨創性要件是進入著作權這一私權領域的基礎門檻,其衡量標準應當嚴格遵循作品平等保護原則;第二,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較高獨創性衡量標準在實踐中難以真正落實;第三,從構成作品的外在表現形式看,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與自然人創作作品并無本質區別,人們很難通過通常的對作品的認知習慣和經驗對其加以區分,未經特殊標注也無法區別。因此,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客體要求仍然應當堅持“最低限度的創造性”衡量標準,只要人工智能生成物與現有作品相比不構成實質性相似,就可以推定該生成物具備獨創性。
在排除作品中不受保護部分的問題上,還需要強調著作權只保護思想的表達而不保護思想本身的二分法原則在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著作權保護中的運用。根據該原則,任何屬于思想范疇的人工智能生成物都不能構成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包括但不限于基礎數據、信息素材、算法規則等非創造性表達。盧炳宏:《論人工智能創作物獨創性判斷標準之選擇》,載《內蒙古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第107頁。不但這些人工智能生成物不符合獨創性要求,而且即使該生成物是源自人類作者的創作,也不會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因此,必須首先排除上述不滿足著作權制度基本原理的機器產物,實現對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清晰界定,以此作為對人工智能生成物提供著作權保護的前提。
(二)著作權保護期限的合理調整
為實現著作權人利益與社會公眾使用權益的平衡,著作權法只對作品提供有限時間內的壟斷性保護。在保護期限的界定上,我國《著作權法》對自然人創作作品除發表權以外的著作人身權提供永久保護,而將其著作財產權的保護期規定為“作者終生及其死亡后五十年”。筆者認為,與傳統的自然人創作的作品相比,一方面,人工智能這項技術本身更新換代異常迅速,沒有必要對其生成作品提供期限較長的著作權保護;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基于其特定的產生基礎而具有很高的可替代性,其生產動力更多來自市場利益推動而非人類情感需求,故本身并不具有大量值得著作權制度予以作者終生保護的個人精神價值。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盡早地投放公共領域,更有利于促進知識信息的交流與獲取,鼓勵更多主體以此為基礎進行二次創作與傳播。因此,筆者建議適當參照現行《著作權法》中關于法人計算機軟件作品的保護期規定,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各項著作財產權保護期限適度降低調整為50年,以生成物首次發表作為起算點。
(三)附隨強制性署名義務
人工智能生成物畢竟和傳統技術條件下自然人創作作品存在一定區別。如果不將在市場上流通的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與非人工智能作品做任何區分,就可能使得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在事實上獲得與非人工智能作品完全一樣的保護范圍和保護力度,這可能不利于實現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的制度初衷。鑒于通常情況下,作者享有的署名權包括署名和不署名的權利,為了確保人工智能生成物作品的身份識別,筆者建議法律規定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強制性署名義務。從當前國內外涉及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情況看,通過署名的方式能夠很好地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主體。以水印等方式表明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人的做法在技術上具有很強的可行性。例如,在我國Dreamwriter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騰訊公司就主動在其計算機軟件自動生成文章的末尾標注了“本文由騰訊機器人Dreamwriter自動撰寫”的聲明,用以表明人工智能生成文章的作品屬性及其中的法人意志。該署名在案件審理中成為了認定相關客體構成法人作品的重要依據。騰訊公司訴盈訊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商業賄賂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2019)粵0305民初14010號民事判決書。因此從實踐方面來看,強制性署名義務的實現并非是向權利主體施加了不必要的負擔;相反,它可以成為著作權侵權糾紛發生時對權利主體的有力保護。不僅如此,清晰明確的署名標注也能夠在后續許可使用行為中有效降低搜索及協商成本,為下述法定許可模式的構建提供法律基礎。
(四)法定許可模式的構建
著作權這一項排他性權利的保護范圍需要被合理限制,以便為社會公眾使用作品以及文學藝術事業的發展預留出足夠的空間。其中,法定許可制度不僅實現了個人權利與公共利益之間的平衡,并且符合著作權市場高效率、持續性運營的理念。從交易成本理論視角出發,法定許可制度降低了權利主體與潛在使用者之間的磋商成本,促進了著作權市場的高效運行。在法定許可制度下,著作權的權利保護范圍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即權利主體無權再阻止他人對其作品的開發與使用,有利于作品的廣泛傳播。而對于這一部分權利的喪失,權利人也可以相應地從許可費中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從而確保其智力勞動投入獲得足額的回報。
法定許可制度也可以成為一項針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限制措施。在法定許可模式下,對于確切標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智力成果,可以不經許可地使用,只需要支付相關費用。事實上,法定許可模式不僅方便了社會成員的使用,而且也有利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權利人利益的實現。法定許可模式可以大幅降低權利主體與潛在使用者的協商成本,促使人工智能生成物盡快地為著作權人帶來經濟收益。因此,無論是從權利人本身還是其他市場主體來看,法定許可模式都具有合理性基礎,能夠在實踐中很好地實現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平衡。
除此之外,法定許可制度也可以很好地解決人工智能生成物自身所面臨的侵權之困。在傳統創作領域,人類作者為創作新作品而接觸他人在先作品,具有很強的合理性,會落入作品的合理使用范疇,不構成侵權行為。然而,人們對于人工智能在其生成作品階段使用他人作品這一做法的態度大為不同,這是因為,一方面,機器閱讀者身份打破了合理使用制度中自然人主體的傳統限制,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正當性遭到強烈質疑;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憑借強大的數據挖掘能力,在理論上可以獲取并復制市面上的一切作品,這無疑影響了大量人類作者對其作品的正常處置以及潛在獲利,繼續適用合理使用制度將對在先作品權利人造成嚴重的不公平。鑒于此,人工智能生成作品過程面臨著巨大的侵權風險。法定許可模式則可以巧妙地消除上述侵權風險,在法定許可模式下,人工智能在其生成作品的過程中使用他人在先作品不會構成侵權,但需要相關主體向作品權利人支付一定的使用對價。例如,在寫作型智能機器人中,以集中向作品權利人支付報酬為前提,算法訓練者便可以向人工智能輸入大量文字素材,實現人工智能寫作能力的大幅提升。通過構建人工智能生成作品階段的法定許可模式,能夠在確保在先作品權利人充分獲利的同時,有效降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侵權風險,促進人工智能領域更多優秀作品的產出,從而真正實現人工智能背后相關主體與廣大作品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平衡。
五、結語
人工智能的出現,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體現了人類的聰明才智。未來人工智能的發展,將進一步助力人類文明向著更具智慧、更為先進的方向前行。技術發展勢不可擋,以何種心態看待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決定了處理人工智能所涉問題的方式,也間接地影響著社會文明進步的可能。對于人工智能技術及隨之而來的大量生成內容所引發的著作權難題,著作權制度應當本著一種開放、包容的心態,憑借制度本身所具有的調節能力,積極地對此予以合理規制,而不應當抱殘守缺,出于對新生事物的恐懼而將其排除于保護視野之外。與此同時,借由對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問題的討論,可以強化人們對著作權法基礎概念與價值取向的理解,讓著作權制度能夠在全新的人工智能時代煥發出強大的生機與活力。
本文責任編輯:黃 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