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證偽

姜壽田

在20世紀西方現代哲學史上，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是針對邏輯實詐主義和傳統實證主義提出來的。他認為人類迄今獲得的一切知識和理論最終都要經過證偽才具合法性，因而證偽構成波普爾哲學理論的核心。在波普爾看來，“可證偽性是科學不可缺少的特征，凡是不可能被經驗證偽的問題如本體論問題、形而上學問題、數學和邏輯上的重言式命題、宗教神學和占星術都屬于非科學。科學與非科學的劃界標準不是可證實性，而是可證偽性”。證偽主義反對一切脫離理性經驗的歸納、邏輯、推理、演繹。歸納即理性經驗。他認為知識的增長來自猜想反駁，即對問題的解決和不斷建構，從而對傳統的理性本質主義提出了尖銳的質疑和批判。

由此，可以說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是皈依科學的產物。西方近代科學產生于物理實驗與數理邏輯，它與人文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人文主義關乎人的精神與心靈及思想觀念，關乎人的認識論與價值論，而與科學無關—“不是科學認識的對象”。科學不解決人的精神與觀念問題。由此，人的精神與思想觀念及審美意識，也無從由科學來檢驗。所以波普爾認為不能被經驗證偽的本體論問題、形而上學問題、宗教神學問題等，都屬于非科學論斷，是混淆了科學與人文主義的界限，同樣也是應該被證偽的。

換句話說，人文主義的觀念與審美問題，如氣韻、神采、意境、逸、妙等美學范疇，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它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界域。難道美作為概念不能夠被證實，便不承認世界存在美和對美的認識嗎？在這一方面，波普爾證偽主義與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實證主義都走到了荒謬地步。從本質上說，他們皆以哲學的名義取消了哲學，而走到了人文主義的對立面。

貢布里希將波普爾證偽主義運用到藝術史研究領域建立起形式論的圖像學，即從藝術作品的圖像本身一試錯修正和藝術風格與時尚趣味乃至名利場情景邏輯的關系，來探索藝術發展、嬗變的歷史。貢布里希藝術理論對現代西方藝術研究領域的獨特貢獻在于它有效地限制了對藝術作品的過度闡釋，特別是對藝術與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聯系方面拒絕做無限放大，而是將藝術釋的中心限定在那些與藝術作品（風格）有直接聯系的有限性和有效性方面。這也是貢布里希之所以對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批判不遺余力的主要原因。但正如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有絕對懷疑主義的不良傾向，從而表現出否定認識論的一切成果一樣，貢布里希的藝術理論也表現出純粹形式主義的觀念褊狹，從而否定了藝術家或其藝術創作與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內在聯系。同時，貢布里希對黑格爾美學的絕對精神做了片面的夸大的理解。這在他對布克哈特、沃爾夫林、李格爾、潘諾夫斯基的批判中清楚地表現出來。事實上，黑格爾并沒有將藝術風格與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絕對等同起來，也并沒有將藝術的生成與文化的影響簡單對應起來，而是認為藝術的發展必然受到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影響，從而藝術作品也必然會反映出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這從黑格爾對西方藝術史中象征型藝術、古典型藝術、浪漫型藝術三個藝術形態的劃分與分析中是可以得出客觀結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