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不了鉤的美國買家與中國賣家

彼得·海斯勒/ 邢 瑋/編譯

美國政府發放經濟刺激支票后，一名中國商人表示：“第二天，我們的銷量就上去了。”

義烏批發市場上的旗幟和橫幅

編者按：本文作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曾于上世紀90年代加入美國志愿者組織“和平隊”，以大學教師的身份來到中國。后來，他走遍中國各地，并將自己的經歷付諸筆墨，化作“中國紀實三部曲”：《甲骨文》《尋路中國》《江城》。

亞馬遜上的中國跑鞋

你如果在美國亞馬遜網站上挑選跑鞋，并將價格區間下調到30美元左右，再翻過前幾頁，就會看到一些你從未聽過的品牌。它們有的像是按字母主題命名的，如Zocavia、Zocania和Zonkim;有的就完全是詞源學謎語了，如Biacolum、Qansi和NYZNIA。不過，你研究一下這些鞋子的圖片，就可以看出端倪。名為“Qansi男式運動鞋網面超輕透氣健身跑鞋徒步綜訓鞋”的鞋子和名為“Biacolum男式跑步鞋防滑綜訓網球鞋針織透氣跑鞋徒步訓練運動鞋”的看上去一模一樣。這些名字都是典型的“亞馬遜式英語”，讀上去繞口，但買家基本上都能看懂。這種文字風格雖然啰嗦，但可以大大提高商品被搜索到的概率。這些商品的描述也僅僅停留在沒有語法錯誤的程度，如Zocania的“鞋面采用透氣面料，讓你的雙腳自由呼吸”。

亞馬遜式英語里有一個詞極少出現，這個詞便是China——中國。一家電商研究公司指出，年銷售額在100萬美元以上的亞馬遜大賣家中，有近半數是中國人。亞馬遜發言人稱這一數據有誤，但又拒絕給出具體數據，只說大部分第三方賣家是美國人。

中國賣家很少在產品信息欄提到他們的地址，比方說上面提到的Zocavia和Zocania，產品頁面里就沒有產地信息。你如果想了解更多信息，點擊鏈接，頁面就會跳轉到美國專利商標局的官網，里面顯示的都是有用的注冊信息。Zocavia和Zocania聽上去就像是雙胞胎的名字，你一查就會發現這兩個品牌確實注冊在同一個人名下，其所在地是四川省丹棱縣官廳村。實際上，Zocavia、Zocania、Zonkim、Biacolum、NYZNIA等十余個品牌都屬于同一家公司，名為“金沐灶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其總部設在成都一棟寫字樓的第16層。

新冠疫情和中美博弈對經濟的沖擊

金沐灶公司的老板叫李德維，35歲的他擁有三家工廠，和另一位合伙人共同管理公司。我們初次見面是在去年4月26日，當時，中國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有力的控制，成都也不例外。見面一周前，他就取消了在公司戴口罩的要求，但疫情給經濟帶來的負面影卻無法輕易擺脫。那時，他剛剛開始采取措施，應對市場危機。

李德維表示，要不是有特朗普政府根據《新冠病毒援助、救濟與經濟安全法案》發放給美國人的經濟刺激支票，情況只會更糟，因為他的產品是直接賣給美國顧客的。“我們每天都會看數據，”他說，“美國政府給公民散錢的第二天，我們的銷量就上去了。”我們二人見面時，特朗普的刺激計劃已經推出兩周，他公司的銷量也增長了近一倍。

李德維同合伙人以及幾位從事出口貿易的老板經過幾番討論后一致認為，2020年6月是一個關鍵時間節點，“要是美國和歐盟能徹底控制住疫情，我們的銷量就可以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但他們都認為，西方國家將疫情控制住的可能性不大。中美之間持續不斷的政治摩擦也讓他感到擔憂。

往常，公司70%的商品銷往美國，20%銷往歐洲，還有10%銷往日本。公司并不做中國市場的生意。如今，為了破局，李德維和合伙人能采取的措施似乎顯而易見，那就是出口轉內銷，減少對美出口，開始將商品賣給中國消費者。李德維解釋道：“中國的許多行業都沒怎么受疫情影響，物流就是如此。”他的員工已經設計了好幾款新鞋，下一步就是面向國內市場展開營銷。他的目標是在一年內將國內銷量提升至公司總銷量的1/3。

美國政客常常說要和中國脫鉤，即不再與中國在經濟和技術領域打交道。2018年春，特朗普向中國征收高額關稅，中國采取了相應的反制措施。中美交流項目也受到了沖擊。我到四川大學任教的第一年，特朗普政府突然叫停了“和平隊”在中國的項目，富布萊特項目與中國大陸和香港的交流計劃也被一并取消。

本文作者何偉

去年四月，中國的疫情得到了有力的控制，成都也不例外。

大多數成都人對政治都采取務實態度。李德維表示，他對美國政治并無多少見解，美國對他的鞋子加征關稅后，他的應對措施很簡單——將價格提升15%。如他所說，“最后還是顧客為關稅買單”。

在我工作的學院，老師們除過日常教學外，還在英語寫作中心幫忙，學生可以在網上預約一對一寫作咨詢。我到川大工作以前，學院有意向和一家美國公司合作，購買其日程管理軟件，但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后來，學院的一位領導在會上提及此事時談了自己的看法，認為這是貿易戰引起的。

中國賣家與美國買家的“交流”

去年三月，美國開始受疫情影響，金沐灶公司的日產量隨之下降到了500雙。但到了五月，公司的日產量就升至2000雙，基本恢復到了疫情前的水平。李德維辭退了不少做設計和市場推廣的員工，但他從未縮減過流水線上工人的數量。他說，第一要務就是保證供應鏈。

李德維雖然在亞馬遜上做生意，但從未去過美國。他出身普通，父母在農村長大，且都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二人后來在同一家毛毯工廠打工，并最終開起了自己的毛毯小作坊。他父母將大多數收入花在了三個孩子的教育上。李德維高中時學習成績優異，后來考入川大。他家有一個朋友在福建開鞋廠，他大學畢業后便去那里工作。他做鞋子生意的本事，便是那時學會的。

我們平常都用普通話交流，但他的英文閱讀能力很不錯。他常常上英文網站研究美國市場，提到美國的經濟刺激支票時說：“我個人的感受是美國人不怎么存錢，他們一拿到錢，就會立馬消費。”

經濟學家斯科特·貝克則認為，這一次的經濟刺激計劃與2001年和2008年的相比，效果并不明顯。他說：“最大的差異在于，這一次，人們很少買車或冰箱之類的大件，大量的支票都被公民存起來了。”貝克等研究者認為，此次計劃收效甚微與疫情脫不了干系，受疫情影響，許多人都不愿去線下商場購物。我提到李德維公司銷量上漲的事情后，貝克表示這很正常，“政府散錢后，大多數消費都發生在第一周。銀行賬戶里沒多少錢的人，花這筆錢的可能性更高，他們傾向于用這筆錢買食物或一些便宜的物件。這些商品背后的老板往往是李德維這樣的中國人。”

李德維和他的員工每天都會瀏覽買家的評論，他稱這是一種“交流”。疫情剛暴發時，許多買家抱怨商品配送總是延誤，他為此更換了合作的海運公司。從買家的評論中，我們也可以一窺美國低收入群體在疫情時期的生活狀態。評論區極少出現“鍛煉”或“健身”的字眼。不少買家買鞋，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工作需長時間站立。一位買家打了一星，并寫道：“我是廚師，廚房的地上有些水，托這雙鞋的福，我臉朝地滑倒了，好在頭沒撞破，想想就后怕！”另一位買家打了五星，并寫道：“我買鞋本來是上班穿的，不過我剛接到通知，我工作的地方暫時沒法營業，但我還是很喜歡這雙鞋。”

中國工廠越過美國“脫鉤”政策

2020年第一季度，中國的經濟并不景氣，但到了第二季度，中國經濟就再度蓬勃發展。七月，中國的出口額同比增長7.2%。浙江省是中國的一大外貿中心，我當時特意走訪了那里的許多地方。許多浙江企業家都跟我說，他們也沒想到，銷售額能回升得如此之快。他們還表示，中美貿易戰并未給他們造成多少損失。

義烏是中國最大的批發市場，那里的人也很快適應了疫情下的新常態。以往常住在義烏的外國人就可以達到1萬，更別提每日從國外趕來購物的其他外國人了。疫情暴發后，義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我在義烏碰到了一位姓毛的老板，他專門做俄羅斯和中亞的生意。他說：“我們現在主要用手機和微信做生意，顧客現在沒法來店里。”

義烏的許多商店都主攻一種產品，賣旅行箱的商店，生意一看就不好做，但賣塑料按壓式泵頭、沙袋、瑜伽墊等產品的商店，營業額都很不錯，銷售個人防護用品的商店，生意就更不用說了。

我離開義烏后，還去了趟紹興，那里有一家大彩旗廠。一位姓金的經理帶我參觀了工廠，途中，我發現有的旗子上印著“特朗普2020”，有的印著“讓美國保持偉大”，還有的印著“特朗普2024”。金經理不愿透露買家的具體信息，只說訂單并非特朗普的公司和共和黨直接下的。那時距離大選還有四個月，工廠70%的訂單都是特朗普的旗幟，購買拜登旗幟的單子也有，但數量要小得多。

去年七月，李德維說他放棄了拓展中國市場的打算。“成本太高，”他說，“而且國內競爭太激烈了。”他的想法也發生了轉變，開始覺得中美摩擦并不會對他的公司造成多少影響。而且，美國政府治理疫情不力，對公司而言或許是一件好事。“許多商店都關門了，”他解釋道，“人們也不敢去線下商店，畢竟外出有被感染的風險，他們現在肯定更愿意網購。”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公司的銷量持續攀升，達到了每日3000雙。

2020年是不是一個好年頭？

上世紀90年代，我以和平隊志愿者的身份前往中國，一待就是兩年，其間，我一家麥當勞都沒見過。美國的商業在那個年代似乎屬于另一個世界。到了2020年，有超過7萬家美國公司和中國打交道，中國生產的個人防護用品等商品也源源不斷地銷往美國。美國大大小小的事件，從抗議到隔離，再到經濟刺激計劃，都會立即在中國激起經濟的漣漪。脫鉤雖然是沖著經濟去的，但中美之間的市場聯系卻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密。2020年，中美貿易額增長了近9%。

我的最后一節非虛構寫作課恰好在元旦前夕。我問學生：對你來說，2020年是不是一個好年頭？近七成的學生給出了肯定答復。對許多人而言亦是如此，比如李德維。此次節日，他公司的銷售額創下歷史新高，2020年公司的總收入較2019年也增長了15%左右。

1月6日，美國國會遭到沖擊。紹興的金經理緊跟著在微信上給我發了一些新旗子的圖片，上面寫著“特朗普2024：再次拯救美國”和“特朗普2024：復仇之旅”。

每周一，我的兩個女兒都會戴著紅領巾去上學。她們有時會抱怨沒法回科羅拉多，也非常懷念老家的貓。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美國那邊的生活似乎越來越遙遠了。我科羅拉多家的車庫里還停著一輛黑色本田CR-V。到成都以后，我專門買了一輛同款汽車，產地是武漢。我去川大，一般會將車停到馬克思主義學院的地下停車場。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