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博
日本開國之初,橫濱港對外開放,一位前來觀察的英國記者在報道中寫道:日本人非常懶惰,這么懶惰的國家,經濟是不會發展的。這讓日本讀者非常驚訝氣憤,因為他們一直認為自己很勤勞。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報道呢?
原因是在此之前日本人做事總是比較隨意,按照自己的時間去做事情,但是現代化工作方式是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好規定的標準工作內容。日本傳統的農業生產生活方式,和中國傳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樣,這在現代化的審視下是“懶惰”和沒有前途的。
受到了現代化力量的沖擊和現代性視角的鄙視,日本也看到了自己的落后,于是痛定思痛。明治維新以來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誠懇學習、自我改變,不到40年時間便快速完成了工業化現代化進程。
同樣,二戰后,不到30年,日本又使自己從一個經濟崩潰的戰敗國發展成經濟巨人。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快速的發展說明日本是一個“好學生”。但國家競爭不是應試考試,只是考得好肯定不行。比如,在二戰中,日本戰術能力一流,作戰能力過硬,但是戰略卻令人費解。大方向錯了,戰役上不吃虧,卻輸掉了整個戰場;同樣在二戰后,日本企業創造了一個個技術神話,但是20世紀90年代后,日本經濟卻驟然減速,逐漸陷入停滯泥沼,日本引以為傲的電子制造業也從頂峰滑落。
尤其是日本電子工業,其發展和成就可謂是可圈可點,技術精益求精、質量一流品牌過硬,但“通貨膨脹”卻更加明顯——索尼、東芝、日立、富士通、NEC等一大批企業走下神壇,在電子產品業務方面陷入巨額虧損。那么努力,結局還如此悲慘,這就是一種“內卷”——出力不討好,整個行業的“收益努力比”下降。
資源匱乏、生存空間狹隘、自然災害頻發,這樣的自然環境培養了日本人隱忍的心態和危機意識。除了自然環境特色,日本歷史后發性、日本文化權力距離大、長久以來“官尊民卑”的特色,讓日本人對于標準、權威、強者充滿了敬畏。做學習者,把自己“分內事情”做好,是日本人的精神底色和職業態度,這讓他們具備更強的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同時讓他們更加容易落入“內卷”的陷阱。
相比日本的環境,既有現代化制度優勢和自由主義企業家精神、又沒有歷史包袱的美國,再加上廣袤的空間和豐富的資源,環境土壤孕育出一個接一個顛覆創新和不斷開辟出的新賽道,也就不用像日本那么“卷”。
或許這種解釋是日本電子行業內卷的一種假設式解讀。但實際真是如此嗎?
從日本近代“起高樓宴賓客轉眼樓塌了”的起起伏伏中,尤其是從內卷代表的電子行業案例中,我們能夠看到什么經驗教訓,來應對“卷相環生”的中國現狀?
對日本電子產業的衰落,日本學界普遍認為是一系列外部原因造成的,包括1985年《廣場協議》導致的日元升值、美日貿易摩擦以及1991年日本資產泡沫破滅等等,這些都對日本電子產業造成了打擊。
日本電子產業的衰落不能甩鍋給別人,而必須從產業自身去尋找原因,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什么面對同樣的外部環境,日本汽車產業不但沒有衰落,反而更有競爭力了。
事實上,二戰后日本電子產業的興起,和當時的國際政治背景密切相關。日本作為戰敗國被美軍占領,為了防止日本再次發動戰爭,美國強行肢解了日本的各大財閥,并竭力阻止日本再次工業化。但是,美國唯獨對日本的通信產業大開綠燈,包括電話、電報、廣播等,美國甚至直接命令日本產業界大力制造收音機。
這一切是因為冷戰的需要,美國要把日本打造成東亞地區的情報中心和宣傳陣地。在美國的一系列政策支持下,電子產業成為日本在戰后快速興起的頭號產業。像索尼公司就是得益于這一波政策紅利,它靠錄音機和收音機起家,駐日美軍是索尼早年的最大客戶。

后來隨著朝鮮戰爭爆發,美軍需要日本作為最大軍需供應地,對日本的其他產業也從打壓變為扶持。日本汽車產業崛起,像豐田汽車就是替美軍生產軍用卡車起家的,這一波紅利被日本產業界稱為“朝鮮戰爭特需”。
那美國政府是從什么時候直接介入美日貿易摩擦的呢?1985年9月,美國通過《廣場協議》,讓日元在3年內升值了100%。這個時間點不是偶然的。1985年3月,戈爾巴喬夫當選為蘇共中央總書記,冷戰對美國的威脅明顯變弱了。也正是在這一年,英特爾在存儲芯片領域被日本公司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忍痛退出,專攻中央處理器,也就是CPU。美國政府第一次意識到,有可能失去計算機領域的戰略制高點。
在這幾重因素之下,美國對日政策發生變化——從扶持變為遏制。
到2000年時,日本電子產業產值達到26萬億日元的峰值,之后便掉頭向下,整個產業開始萎縮。到2013年,日本電子產業產值只剩下11萬億日元,只有頂峰時的不到一半。并且在這一年,日本電子產業從貿易順差轉為了貿易赤字。
通過梳理這段歷史,可以發現日本電子產業發展有兩個明顯的轉折點。1985年是從快速增長變為慢速增長,而2000年是從增長變為萎縮。所以,關于日本電子產業衰落的原因,1985年的轉折很大程度上是外因造成的,而2000年的轉折應該主要從產業自身找原因。
導致日本電子產業衰落的內在原因有哪些?
一些日本產業界人士承認,日本電子產業的衰落的確是由內因引起的,主要是經營管理方面出了問題,而日本的技術實力仍然很強大。日本的產業研究者湯之上隆則指出:正是這個關于“日本技術第一”的神話害了日本。日本電子產業衰落的首要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在技術層面輸給了韓國和中國臺灣的企業。
以存儲芯片為例。在1980年代日本存儲芯片的鼎盛時期,存儲芯片主要是用在大型計算機和電話交換機上,這些設備制造商對存儲芯片的質量有極高的要求。比如,大型計算機要求芯片有25年的質量保障,電話總機也要求至少23年的質量保障。
當時美國產的芯片很難達到這樣苛刻的標準,而日本的東芝、日立、三菱、富士通、NEC等一批電子企業,秉持工匠精神不懈努力,終于生產出了符合要求的芯片,并且良品率超過90%,相比之下美國芯片的合格率只有60%~70%。這段成功經驗讓日本企業堅信,必須在技術上追求極限品質和性能,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日本企業由于迷信高品質,不屑于對自己的生產工藝進行改造,仍然繼續生產可以保質25年的芯片,結果給了韓國和中國臺灣企業彎道超車的機會。比如,同樣是生產64M的存儲芯片,日本企業的加工工序是韓國和中國臺灣企業的1.5倍,是美國企業的2倍。加工工序越多,生產速度也就越慢,而且需要越昂貴的芯片制造設備。
日本電視機產業也同樣陷入了追求極限品質的誤區。索尼一心追求畫面的超高清晰度,已經超出了人眼可以分辨的水平。湯之上隆說,2012年左右,他在一位索尼工程師朋友的家里,聽到一段有趣的對話,作為索尼工程師的丈夫抱怨說:“全世界都不知道索尼最高品質的液晶電視畫面有多清晰,這個世界簡直瘋了。”

而這位工程師的妻子反駁說:“我看你才瘋了。你看我們家的索尼電視,如果開最高清晰度來錄節目,硬盤很快就滿了,結果還是得用低畫質模式來錄。再說,看電視節目,低畫質完全夠了。你們弄的什么超高清畫質,一點意義都沒有!”
這就是一種內卷化的表現——努力并沒有帶來新價值的產生。
市場反應也的確如此。當畫質超過了人眼能夠分辨的水平,再往上提升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消費者感覺不到。這時候,消費者更在意的是價格是否實惠,以及是否有更新穎的功能,這方面是韓國企業擅長的。
2012年之后,三星和LG牢牢占據了全球數字電視市場份額的前兩名,而索尼的市場份額不足三星的一半,陷入虧損泥潭。同樣以高畫質電視機著稱的夏普也陷入巨額虧損,在2016年被富士康母公司鴻海集團收購。
在日本電子企業,站在鄙視鏈最頂端的是研發部門,其次是生產部門,最后才是市場部門。有一次,湯之上隆的一位朋友從技術研發部部長調任市場部部長,這位朋友感嘆說:“唉,被降職了。看來馬上我也要整天坐冷板凳了”。市場部在日本電子企業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風險投資人江南憤青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日本企業衰敗啟示錄》。他認為:每一次升職我都幾乎沒有自信去承擔。就像一個深夜回家的孩子大聲唱著歌只為壯膽,我就這樣一站又一站為自己打氣熱身——因為明天總會來臨,沒有人能夠逃避。
從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什么過去20年日本的電子產業衰落了,而汽車產業仍然可以保持領先。因為汽車產業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停留在工業時代,工匠精神仍然可以發揮作用。但是湯之上隆也指出:隨著新能源和自動駕駛技術的快速興起,汽車產業正在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日本汽車產業能否順利轉型,跟上這趟車,現在還是未知數。
除了技術方面的原因,湯之上隆認為日本電子產業的衰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經營戰略上的失誤。具體來說就是,日本電子企業走堅持縱向一體化,而抗拒互聯網時代水平分工的趨勢。
互聯網時代的一個顯著特征是:產品零件都是模塊化的,小到手機,大到光刻機,模塊之間的接口都可以實現標準化。生產商只需要設計好自己的產品,采購相應模塊,然后進行組裝就可以了。這就促成了產業在國際間的水平分工,并且降低了產業的進入門檻。三星和LG能夠快速超過日本電視機企業,一個契機就是數字化電視時代的來臨,讓電視機各個模塊之間的接口標準化了。
同樣地,在生產芯片的關鍵設備光刻機領域,日本的尼康和佳能曾牢牢占據世界前兩名的市場份額,然而后來卻被荷蘭公司阿斯麥趕超,并被遠遠甩開。
有的企業只從事芯片的設計和銷售,不從事生產,這樣的企業被稱為“無廠化企業”,英文是Fabless,而承接芯片生產的企業被稱為“代工企業”,英文是Foundry。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縱向聯合型企業,自己設計、自己制造,比如全球最大的兩家芯片企業英特爾和三星。但是要注意,英特爾和三星的芯片廠也同時承接外包業務,所以,它們同時也是“代工企業”。
日本芯片企業看不起代工企業,認為它們沒有核心技術,只會批量生產廉價產品。殊不知,代工企業因為設備折舊快,設備的更新速度也快,它們使用的生產設備和生產技術其實是最先進的。而且,因為代工企業向不同的設計公司開放接口,頭部代工企業的技術接口就成為了事實上的行業標準,從而占據了主導權。
就這樣,日本芯片企業錯過了成為代工企業的機會,在設計領域又沒有明顯優勢,衰落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導致日本電子行業發展內卷化——雖然很努力,但是方式方法錯了,結果就是努力工作的“通貨膨脹”。對于中國來說,日本電子產業的失敗經驗在提醒我們什么呢?
1. 明白“四個自信”
國家之間有合作,更有競爭,尤其是世界警察美國,不可能心平氣和地看著中國超越自己,就像當年美國政府第一次意識到有可能失去計算機領域的戰略制高點,于是開始通過各種手段遏制日本。
中國當下也處在被遏制的狀態,所以要明白“四個自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意義所在:世間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很多知識理論以及西方的經驗標準,那是用厚厚的理性話語包裹著霸權的指示。
2. “專業主義”是一把雙刃劍
“專業主義”是一把雙刃劍,日本的技術優勢一方面讓其產品質量過硬,另一方面滋長了專業的自大和盲目。
美國人善于開辟新賽道制定游戲玩法,日本人卻只是善于把這個游戲玩得很精致。美國人一看半導體你們日本人做到極致了,那我就不玩半導體了,再玩就內卷了,我玩CPU芯片去了。
子曰:“君子不器。”日本人的“技術至上”其實就是在“器”的層面一條道走到黑。專業主義也是內卷的罪魁禍首,為了技術而技術,忘記了技術的目的是服務于人。日本人擦馬桶都可以世界第一,但是這又有什么意義呢?就像是索尼的顯示器,像素已經在脫離人眼可視領域之外一路絕塵,技術發展得了精神失常。
專業主義技術至上,就像是一個吞噬器,人一旦進入,就是一個惡性循環,越“卷”越封閉,越封閉越難以把眼光放寬。為了比別人厲害,即使是練《葵花寶典》也在所不惜,淪為了被編入了“更努力一些”程序的機器人,工作意義就貶值了,人生就乏味無趣了。
孔子很早之前就教導我們,思想比技術重要,思想是創造新價值和開辟新賽道的無形的翅膀、取之不盡的能量源泉。
3. 整體的戰略視野
日本的發展是大起大落,追趕得快,掉落得也快。因為真正可持續的發展需要的是一個健全的生態系統,需要看得長遠和看到整體的戰略視野。
比如說,同樣種莊稼,歐美是用一百年的時間來讓土地環境變得富饒有機,就像東北的黑土地那樣;日本土地貧瘠,十年時間追趕歐美莊稼產量,怎么辦?那就拼命上化肥,化肥上多了,一開始莊稼產量喜人,但是土地也逐步板結了,再過一段時間,產量就會驟降。也像應試教育的高壓,短期效用最大化,卻閹割了學子的好奇心求知欲,患上了學習的癌癥,變得唯唯諾諾像個套中人,長大了還依然是老學生。長期來說,創新和自主發展的生態就被破壞了,淪為思想的荒原了。
總而言之,日本的電子產業興衰歷史離我們不遠,他們的內卷經驗我們似曾相識。這其中告訴我們的是:真正的進步,不僅是學習和追隨,更加是創造和引領。不僅是埋頭苦干,更是抬頭找路。
很多事情,別那么比學趕超,系統工程和生態發展急不得,慢慢來——跑得遠比跑得快重要。
當然,雖然因專業主義導致內卷到死的日本電子行業是一個反面案例,但日本人那種善于學習各民族優長的能力、心懷敬畏、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工作的態度,都是更加值得我們去借鑒經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