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旭



顧雷,中國當代劇作家、導演,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挪威、瑞典、羅馬尼亞文字并演出,被譽為“亞洲最受期待青年戲劇導演”。
2020年下半年以來,由顧雷編劇并導演的講述“中國式父子關系”的話劇《水流下來》,在北京演出十余場,看哭了很多觀眾。這是顧雷深情獻給父親的緬懷書,也是他送給自己的一份“告誡書”。
沉默寡言的父親:那愛在心口的柔軟
2016年秋天,顧雷3歲的兒子顧至柔連續高燒十來天,顧雷非常緊張。后經進一步檢查,兒子得的是“川崎病”,也就是小兒黏膜皮膚淋巴結綜合征,因為酷似急性感染,所以不好辨別。醫生按顧至柔的體重給他打上免疫球蛋白,過兩天有明顯特征的紅疹子出來了,顧雷和妻子這才松了口氣。兒子這次得病,讓顧雷想起自己上初中時那場40℃的高燒,并伴有肚子的劇痛。那天晚上,父親騎自行車馱著顧雷去醫院,為了不讓他昏睡過去,父親邊騎車邊跟他聊天:“兒子,估計你是闌尾炎。我15歲得了闌尾炎,你現在16歲,也差不多。”
到了醫院,醫生診斷顧雷為急性闌尾炎穿孔,手術醒來是第二天早上。父親當年帶顧雷去醫院時候的那份慌張,和顧雷這次看兒子生病發燒心里的那份慌張,隱隱地“鏈接”到了一起。
顧雷出生在河北省石家莊市,父親原在一個街道辦上班,后辭職做小生意。1997年,顧雷考上北京理工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一向沉默少言的父親遇到熟人就主動聊天:“我家小子爭氣了,比我強多了,有出息!”親戚朋友夸,他眉開眼笑。之后,顧雷考上本校研究生,父親更是喜上眉梢。顧雷很用功,努力想讓父親驕傲。讀研究生時,著名導演林兆華看了他在學校導演的兩部戲,把他留在“林兆華工作室”幫忙。2005年初,顧雷和正在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讀研究生的姍姍相識,趕上林兆華導演的《櫻桃園》演出,顧雷作為替補演員,在舞臺上和知名演員蔣雯麗有一段精彩的對手戲,正是那次演出,讓姍姍對他一見鐘情。這年夏天,顧雷研究生畢業后,正式走上戲劇之路。
2008年12月,顧雷和相戀三年多的姍姍舉行了婚禮。在他們的婚禮上,父親高興得喝醉了。2013年,兒子顧至柔出生,顧雷忙得一年只回三四次家。每次團聚,父親都對孫子愛不釋手。
兒子上幼兒園時,顧雷和妻子就輪流教他背誦唐詩宋詞中的經典名篇。可后來兒子不喜歡了,對于背誦詩詞的事很抵觸,說他幾句他還振振有詞。
一次,父子倆你來我往,無論顧雷怎么說,顧至柔就是不服,還冒出來一句:“誰讓你們生了我?”把顧雷和妻子氣急了,兩個人氣得對“熊孩子”進行了一次“混合雙打”。揍完兒子,看著妻子心疼地抱著兒子安撫,顧雷坐在那一陣后悔。
這時父親打來電話,聽到電話那頭隱隱有孫子的哭泣聲,問發生了什么事,“爸,你的孫子太犟了!”顧雷抱怨道。父親說:“你小時候比他還犟呢!”
顧雷小時候比較急躁。一次因為父母拌嘴,他把家里新買的電視天線給砸爛了,當時父親安靜地看著他,只說了一句:“好吧。”就轉身走了。
年少時的顧雷總是不耐煩。父親喜歡唱京劇,一邊操持著朋友送的二胡,一邊教顧雷和他姐姐唱京劇,顧雷慢慢上道,性情也安靜了。有了這個特長,他升初中時被學校重點培養,經常上臺表演節目。
父親當時的做法,也許是對處于青春期的他一種最好的手段,顧雷銘記在心。此后,他也盡量像父親一樣與兒子顧至柔平和溝通。
顧雷相繼執導了《等待戈多》《十個人的夜晚》《顧不上》《結伴關系》《進化》等多部話劇,作品在國內外多個戲劇節獲獎,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并演出,被譽為“亞洲最受期待青年戲劇導演”。
最愛自己的人走了:悲傷逆流成河
2017年上半年,父親的身體就感覺不太好,人也瘦了,還不斷咳嗽,家人催他去醫院,他一直不愿意去。那時,顧雷剛剛接了一個長篇小說改編的項目,創作團隊正在緊鑼密鼓寫劇本,各方籌備也在緊張進行。他太大意了,結果父親在石家莊胸科醫院被診斷出肺癌晚期,發現就已經十分嚴重。
當時父親已經住進河北省人民醫院,趕回來的顧雷看到父親一臉憔悴的樣子,既心酸又自責。這個病會導致氣管堵塞,父親喘不過氣,喉嚨堵住很難受,一會要躺下,一會要靠著,一會又要坐起來。有時顧父難受得整夜睡不著,但在病床上忍著痛不說,還怕給陪護的親人添麻煩,不斷催顧雷回北京。
顧雷和家人都瞞著父親,對父親說是“阻塞性肺炎”。經過初步治療,消腫后癥狀有所減輕,也給父親一種好轉的假象。在父親的不斷催促下,顧雷返回北京,又開始忙于自己的話劇事業。
2017年10月,顧雷突然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當時正趕上話劇《結伴關系》演出期間,他匆忙放下工作,從北京匆匆奔赴老家。顧雷和姐姐、母親幾人輪流陪護父親,他的陪護時間大多是晚班。雖然受著病痛的折磨,且生性內斂不愛表達,但父親還是會跟陪護在病床邊的顧雷聊聊。
12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顧雷用手機播放“馬未都講歷史”給父親聽著解悶。父親那時已經吃不下飯了,瘦弱憔悴,聽著不感興趣,說:“這個人講得沒意思。”到了下午四五點,屋里不冷不熱,顧雷收拾著要給父親洗澡,擦身體。他在床上鋪一層塑料布,動起手來,擦到下身,父親說:“算了吧,行了。”顧雷回他:“別啊,明天還要檢查呢,干干凈凈的多好。”父親這才慢慢放松肌肉,讓他擦。晚上,病房已經熄燈,只有墻壁上的夜燈微弱有光,月光灑滿了整個病房。顧雷本以為父親睡著了,但父親慢慢地動作,拉著他的手,沉默了一會說:“現在挺好的,我以你為驕傲。兒子啊,真的!”顧雷什么也沒說,一股強烈的熱流沖上鼻子,他只是“嗯嗯”了兩聲,淚水慢慢流了下來。
一天,父親讓別人都出去,單獨把顧雷叫到身邊,慢條斯理地說著自己財產的分配規劃,一部分給顧雷的兒子、他的寶貝大孫子;一部分給顧雷姐姐家的孩子;還有一部分留給老伴。他很鄭重地囑咐道:“你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你媽!”顧雷眼淚再次涌了出來。父親最后的那些日子雖然重病在床,但他還在以自己的方式關照著親人。
父親走前的那一天夜里,顧雷非常疲憊,后半夜心臟很不舒服。他對父親說:“我有點難受,躺一會啊。”父親說:“你睡吧,我沒事。”
父親平時就非常能忍,再痛苦也不吭聲,也從不提什么要求。“忍”,不說話,不表達,愛在心口難開,也許這就是父親那份獨有的表達愛的方式。
2017年12月24日早晨,72歲的父親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顧雷很后悔夜里去睡覺了,沒有守在父親的病床邊,沒有陪父親多說說話……
父親走后,顧雷的狀態很不好,開始大量掉頭發。更嚴重的是,他心臟時不時抽搐般地難受,有次夜里11點劇烈發作,他幾乎都以為自己要不行了,匆忙趕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沒事。妻子姍姍見到顧雷狀態很差,還生了幾次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爸爸走了我們也很傷心,可生活還要繼續啊!你是一家之主,兒子還這么小,你出問題了我們母子倆怎么辦?再說兒子都看出來了,跟我說爸爸好像整天不高興,怎么辦呀?”
妻子看著顧雷的反應,試探性說出自己的擔心:“人到中年,不能太放縱傷心的情緒,不然對身心肯定很不好,要慢慢看開才行啊。”顧雷認真聽著,開始醒過神,自己確實應該有所改變了。
為了紀念父親,顧雷把父親的胡琴從石家莊拿到北京。這把老胡琴挺有來歷,是父親生前一個朋友送他的,父親珍藏了多年。顧雷平時想起就抓過來拉拉琴,唱上幾句從父親那學來的京劇。
獻給父親的緬懷書:戲里填補現實的不足
回憶過去的一幕幕和點點滴滴,顧雷開始著手寫話劇劇本《水流下來》,作為獻給父親的緬懷書,同時他也是想借機探討一種“中國式父子關系”。
父親退休后有一大愛好,就是拿著釣竿和餌料,去家北面的水庫附近釣魚。年少的顧雷時常跟父親學釣魚。父親釣魚癮頭很大,經常去夜釣,早上拎著魚桶回來,但父親這輩子沒有釣上來多少大魚,他認為釣魚的樂趣在于路上和釣魚時候的狀態。那時,小河旁邊的水庫附近,還有養花人種的大片花田,對顧雷這樣一個孩子來說非常放松愜意,課業繁重,能釣個魚太開心了。
顧雷這個“徒弟”的釣魚成果,可比父親要厲害多了。有一次,他和父親正在河邊釣魚,突然水面上魚漂開始慢慢滑動,顧雷急著拉,奇怪的是先看到尾巴,然后拉出來是一條特大的胖頭魚,大概有40多斤。父親見狀趕緊拿小漁網過來配合一兜,沒想到魚用力一掙,網掙漏了,魚跑了。顧雷把父親好一頓埋怨:“這么大魚,怎么能用小漁網呢?”其實這條大魚在經過水電站附近時被打暈了,陰差陽錯掛到魚鉤上,后來清醒了,也就掙脫了。
“愛釣魚,釣小魚”,是父親身上一個重要的印記。顧雷有時聽母親抱怨父親沒出息掙不了大錢,甚至他也一度認為母親說得好像有道理。但現在想來,這何嘗不是一種知足常樂的人生態度?
在話劇《水流下來》中,顧雷把這段故事放到劇情中的父子倆身上來展現:兒子跟父親處于對立狀態,抱怨父親:“一輩子釣小魚,就連準備的魚竿漁具都是釣小魚的,壓根沒做釣大魚的準備。”父親說:“我要是總想著釣大魚,你早就餓死了!”
在《水流下來》的劇情中,父親身患重病,兒子回家鄉照顧父親,父親借機讓兒子回老宅幫自己修理老式立柜,其實是勸兒子早點結婚生子,兒子卻不愿父親干涉自己的個人生活,父子倆吵翻。
顧雷想在戲里填補現實中的不足,讓原本安靜的父親在戲中啰唆起來,原本克制的人物也變得張狂起來,懂得為自己考慮。他指導排練的演員:“加把勁兒!不講理,再不講理一些!”
在這部話劇中,祖孫三代都有影子,相當一部分生活細節是借用顧雷和父親的,而話劇里父子關系對立的狀態,倒是顧雷和兒子顧至柔幾年前某一段時間里的狀態,吵吵鬧鬧,磕磕碰碰。
2020年上半年,顧雷籌備話劇《水流下來》的排練和演出,里面有個五六歲小孩子的角色,他本想讓兒子來演,這樣一家三代,在這個戲里也算有了情感的交集。劇本朗讀會的時候,顧雷讓兒子朗讀這個角色的臺詞,顧至柔一時來了興趣,但等到正式排練要開始了,他又不想演了,顧雷雖然有點失望,但也順著兒子,不強逼他。不過,他還是說服兒子作為B角,排練的時候一直跟著排練,萬一擔任A角的那個孩子有事,可以讓兒子及時頂上去。才上小學的顧至柔說:“行,這是爸爸的事業,里面還有‘爺爺,我應該支持一下。”顧至柔一直很配合。
戲里面有一場回憶,父親用紅色的澡盆子給兒子洗澡,父親對兒子念叨著:“小時候,你最愿意我給你洗屁股了,就喊爸爸,脫了褲子蹲小盆上,咯咯地笑啊。我就故意嫌你臭,一邊給你洗,你一邊鬧啊,能熏著我,你高興著呢……”這一段戲,既是對父親和自己小時候的回憶,也是顧雷在醫院照顧父親時,給父親擦洗身體的一種延伸。
2020年下半年以來,由顧雷編劇并導演的話劇《水流下來》在北京演出十余場,看哭了很多觀眾,并得到戲劇界的高度認可。這部獻給逝去父親的緬懷書,也是顧雷送給自己的一份育子“告誡書”。如今,《水流下來》還在北京不斷上演,讓顧雷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解脫和情緒上的釋放。他也懂得了“中國式父子關系”的本質,那是一種愛在心中的柔軟。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