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高紅
朋友發了張照片給我,拍的是公路,我問:“看方向,剛出發?”他回復:“你得有多熟悉這條路!”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風聲,甚至是熟悉的味道。高遠的天際籠罩著無盡的山巒,時不時刮過一陣風,頓時塵飛土揚,這是環伺四周的戈壁大漠的問候。一路荒涼,一路孤寂,車行其間,如脫群的螞蟻在天地間逶迤而行。
這些年,自蘭州向西的公路不斷修繕,從山上改道山下,從盤山簡化成隧道穿行,始終未變的是南依祁連、一路向西,一鼓作氣沖進河西走廊,千年未變。
生在黃土之中,自幼習慣了單一純凈的顏色。大地蒼涼,天空悠遠,陽光火辣,烈風陣陣,這一切都是西部的特質。環境嚴苛得幾近殘酷,卻沒能擋住文明的蔓延,無論是荒涼寥落的戈壁,還是風吹草低的山岡,都不是人跡罕至之地。一行行足跡踏行山川荒原,總有勇士或是智者,執著地從這里艱難走過,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2000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年輕的大漢天子望著背影遠去的少年,目光堅定而自信。從那一刻起,這位少年就和西部的歷史甚至格局,鐵一般鑄在一起。
那一年,少年將軍領一萬精騎,渡黃河,西越烏鞘嶺,縱橫兩千余里,直擊匈奴,如入無人之境,斬殺匈奴折蘭王、盧胡王。也是在那一年,少年將軍孤軍涉險,還是一萬精騎,北越賀蘭,涉大漠繞行至敦煌,天神一般出現在匈奴的后方,降渾邪王、斬休屠王。雄霸河西千年的匈奴遠遁漠北,從此就有了這條穿行不息的道路。
沿著這條路東行,離開河西就進入了蘭州。連霍高速的蘭州入口處有一組大型雕塑,為首的少年將軍挺戟立馬,盔甲鮮明,挺拔的身姿閃耀著青銅和巖石的光輝。想想那一年,少年就帶著這樣的剛毅和堅定,兵森森、馬蕭蕭,帶著激情,迎著黃沙,從黃河岸邊踏上征程,縱然前路茫茫,縱使戰火無情,勇敢的少年始終義無反顧。那是家國傳承的血性和剛毅,更是大漢天下昌隆永固的夢想。那一年,少年19歲,拜驃騎將軍。他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霍去病。
從蘭州出發,沿祁連山,依次排列著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座城市,這四座城古稱河西四郡。兩千年來,它們像豐碑一樣,宣示著霍家少年“西規大河,列郡祁連”的豐功偉績。在平坦富饒的河西谷地,它們南望雪山,北眺大漠,扼守在青藏高原和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之間,早已超越了地理含義,構成了普通人也能夠穿越的平安走廊。

這是一條生生不息又百折不回的道路。即使荒蕪、蒼涼始終盤踞,即使殺伐和掠奪從未停息,這條路都從未中斷。
長河落日,寒風日漸,一代代拓疆戍邊的將軍,手擎夜光杯,醉臥沙場,來了又去;一個個叱咤風云的草原梟雄,揮舞馬鞭驅趕著汗血寶馬,來了又去。從大漠到長城,一路狼煙,烽火連綿,征戰征服,無休無止。傾城的公主背負王命遠離故國,一步一回首地從這里經過,兩行清淚還沒有流下,風沙便迷了美人的眼。無邊的落寞中,琵琶聲絕,羌笛吹響,離恨在駝鈴聲中幽咽,回首間,繁華遠去,雪似飛花。
多少個朝代興衰更迭,像戈壁風沙一樣驚心,這里的故事如夏日祁連雪水般不停地流淌。一路走來,折戟沉沙的戰場早被青草覆蓋,繁華喧囂的集市只留下輪廓不清的地基,只有文明的履歷鑿刻在山間石壁,歷久彌新,向人們訴說著那些人、那些不朽的傳奇,還有那些理想和理想背后的艱辛。
武威市中心有一座佛寺,寺中古塔內供奉著一枚“舌舍利”,它的主人是被梁啟超稱為“譯界第一流宗匠”的鳩摩羅什。
相傳,鳩摩羅什 7歲便能日誦千偈,是世間罕有的奇才。他20歲時就已名揚西域三十六國,每次登壇講授,西域諸王云集,長跪座旁。前秦苻堅、后秦姚興先后發動戰爭,僅為爭奪這位巨匠。40歲時,鳩摩羅什由龜茲來到涼州。后涼國君呂光大興土木為羅什修建寺院,并以他的名字將寺院命名為“鳩摩羅什寺”。在涼州居住的17年里,他精習漢語,潛心譯經,坦然面對羈留的歲月。58歲時,后秦姚興多次索人而不得,不惜舉兵伐涼。滅涼后,姚興親迎鳩摩羅什入長安,以國師之禮相待,并請他主持譯經。70歲時,鳩摩羅什圓寂于長安。臨終前,他向弟子發愿:“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爛。”羅什圓寂火化后,薪滅形碎,唯舌不爛。其后,鳩摩羅什的弟子在涼州鳩摩羅什寺造塔一座,便是今天的羅什寺塔。
鳩摩羅什一生曲折多變,父親是天竺貴族,母親是龜茲公主,王室出身的他本可以坦途一生,卻偏偏跟隨母親選擇了修行之路。這位偉大的翻譯家,用他的方式演繹著因緣的悲歡離合。“一塵不染”“天花亂墜”“想入非非”“煩惱”“苦海”“未來”“心田”“愛河”……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詞語,都是他“依實岀華”翻譯理念的成果。從龜茲到涼州,鳩摩羅什更像是一個象征,他把西來的智慧東漸成凡間的經典,他所翻譯的300多卷經書,給古老的華夏文明開辟了新的思維空間。
烽火中的勇士、風塵中的智者、出塞的公主和遠行的商旅,還有那些流傳千年的故事和傳說,最終都隨著烽煙、沙礫一同遠去。
三萬里云月周而復始,兩千仞祁連又見荒涼。路過河西時,我時常望著一路相伴的祁連山陷入沉思。歲月不歇,千年流轉,這些臆想的畫面總會莫名浮現,可誰又能說,構成歷史的不是這些殘缺的片段?
這條走廊綿延而漫長,沿途結繩記事般散落著一個個遙遠的城驛,簡單的一次路過,一走就是數百公里。西部的廣袤使“胡煥庸線”東南的人難以想象。暮色孤雁,千里難見人蹤,放眼望去,只有無邊無盡的廣大和落寞。遼闊而悠遠,孤寂而蒼涼。我曾不止一次給遠方的朋友解釋,敦煌不在蘭州的邊上,月牙泉與中山橋相距1000多公里。
這種地理概念對成長于此的人來說再熟悉不過。想想看,朝發而夕不至,莽莽蒼蒼中,人煙如海市蜃樓般捉摸不定,視線范圍內的遼闊是嚴苛的考驗,在依靠腳力和畜力行走的年代,只能用時間的隱忍換取空間的塌縮,耐得住寂寞才是堅持到終點的保障。
我有幸趕上了風馳電掣的時代,即便如此,每次穿越西部仍然是一種復雜而艱苦的體驗。記不清有多少次在這條路上顛簸,也記不得這條路是以怎樣的形態在我的履歷中穿行。每當我在車座上萎靡時,風聲、雨聲甚至行駛中石子飛起的碰撞之聲叮咚作響,仿佛久遠時空里的陣陣駝鈴。
窗外,細雨霏霏,濃霧蒙蒙,遠方的青山煙云籠罩,一片薄霧迎風升騰。聽說,那是先人遺留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