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珊
1982年10月1日上午11點,父親在老家茅湖嶺大隊簡陋的大隊辦公室里,右手握拳,面對鮮艷的黨旗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回到家,他便對家人宣布:“以后國慶節就是我的生日。”
他花甲那年,家里為他準備了簡單而熱鬧的慶祝儀式。宴罷,我舉著萬年歷,毫不留情地“揭露”他:“1944年的農歷八月二十三,您出生的那一天,公歷是10月9日;1982年,您入黨的那一年,農歷八月二十三,公歷也是10月9日。怎么看,跟國慶節都差了8天。”他激烈地辯解:“生日生日,不就是講究個意義嘛!”誰能奈他何呢?爺爺奶奶早已辭世,關于他的生辰,他當然具有無可爭議的話語權。何況,他所說的意義更是不言自明。如果我稍有質疑,他便斥責說:“你看你,書都白念了。”在他的意識里,世上的一切都自有意義如高山,它們一直就等在那里,而我必須要通過念書才能抵達。
2018年夏,連續兩個周末,我回到家里,看見他幾乎都是同一個樣子:端端正正坐在松木椅上看書,戴著一副用膠布綁著的瘸腿老花鏡。我簡直出離憤怒了:“給您配的眼鏡呢?是打算將來留給我用嗎?”半晌,他回復我:“艱苦樸素和勤儉節約既是我們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美德,也是我們黨的優良作風和傳家寶。你看你,哪里像個黨員?倒像個刺猬。”
在動不動就要義正詞嚴地以身份定義言行舉止的父親面前,我只能偃旗息鼓。而他,就像一個戰無不勝的士兵,機敏而警惕;又像一個威儀不類的將軍,自尊又自得。
1982年,9歲的我日漸茁壯。那年年底,茅湖嶺大隊改稱茅湖嶺村,父親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此前,他在擔任大隊長兼信用社會計的4年里,待在家的時間就已十分有限,自從當上村支書后,他就更是一個十足的“外人”了—要么早出晚歸,甚至十天半月不見人影,要么就帶著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踏進家門。
進門的人里,不是鄉里的領導,就是攢了一堆雞毛蒜皮問題的鄉親。領導們總是理直氣壯地討論各種工作,好像我家就是他們的臨時辦公室,不僅沒完沒了,遇到意見不統一時,有些人還會把我家的餐桌或唯一的破書桌拍得“啪啪”直響。鄉親們也不甘示弱,喝茶、吃飯、聊天、吵架,個個都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一樣。如果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自然皆大歡喜;如果當場無法解決,無論多晚,父親都會跟著他們起身,去現場核實情況或去找其他相關的人當面協商。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整整10年。10年間,父親帶領村民,刀削斧砍,硬是在深山密林里架起一根根木頭電線桿,讓每家每戶從此擁有了明亮的夜晚。這些電線桿,前100根,采伐的全是我家的樹;第一條線路,也始于我家的山林和田地。10年里,父親弄回一批批樹苗、藥材、菌種,教全村人養蠶、育藥材、種香菌和黑木耳,讓平均海拔近千米的貧瘠高山村莊成功蹚出了多種經營的路子。他去鎮里開會,每趟單程就要走30千米,在那條綿延起伏的山路上,橫亙著兩條洶涌湍急的河,而這樣的路,他每個月最少得走三至四次。去住得偏遠的村民家里,他常常要穿越荒無人煙的深山,要通過冷寂幽暗的墳場,要被狗追咬,要被蛇偷襲,甚至有一次還被老虎跟蹤,而這樣的農戶,占了整個村子農戶的近六分之一……
村民們曾飽含熱淚一次又一次向我講述父親的經歷,但這并沒有抵消我對他的敵意。我看見的,只是母親一個人的操勞—只要父親待在家里,母親每天至少要做5頓飯替他招待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客人。我知道的,只是父親的無情:他的妻子,幾乎沒有享受到他的半點憐憫和疼惜;做兒女的,除了學費,幾乎沒有享受到他身為人父應有的顧念和溫情。我感受的,只是身為他的家人的委屈和不幸:侍奉公婆、拉扯兒女、伺候七畝地,全部由母親獨自承擔;而我們3個孩子,在不能替母親分擔挑水劈柴、耕田犁地等粗活累活的年齡,就必須洗衣、做飯、薅草、喂豬、放牛,一俟力氣漸長,就不得不像母親一樣扎根農田……那10年里,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因為我家不必傾其所有招待跟隨他回家的那些陌生人。夏天我可以坐在通風的堂屋里聽蟬鳴,冬天我可以待在暖烘烘的火屋里看母親繡鞋墊,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餐桌旁正兒八經地吃頓飯、喝杯水,可以輕松愉悅地安享母親高超的廚藝。
即使1984年,他突發腸梗阻,因被錯診而嚴重耽誤病情,差點兒長眠于手術臺,我還是沒有因此而原諒他、親近他。在我的印象中,有他的日子,是他嚴格要求我的不自由時光;沒他的日子,是我最需要享受父愛的關鍵成長期。他在場也好,缺席也好,似乎從來就沒有融入過我的人生,沒有參與過我的成長。我以為,我們之間從來就橫亙著難以跨越的距離。
直到2007年12月8日,在眾多同事的見證下,我右手握拳,對著黨旗宣誓。也許因為是宣誓,從第一句開始,我就不知不覺使用了特別的語氣卻又刻意控制著力氣,這讓我得以清晰地聽見來源于自己胸腔的聲音,竟是那么沉穩和踏實。那聲音似乎是一個發射場,讓身體籠罩在一種奇異的磁場中;又像是大合唱,與整個身心的每一個細胞同頻共振。它讓我分外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當最后念出自己的名字時,我突然驚醒了—這可不就是父親的聲音嗎?!
是的,一點兒都沒錯,它只能是父親的聲音!要知道,自父親年滿60歲開始,每年10月1日的生日宴上,全家人舉杯之前,他都會站起來,溫習一遍入黨誓詞。他講的是本地方言,語速慢,咬字重,聽起來總是特別鏗鏘、激越。自然,當我和他做著同樣的動作、讀著同樣的內容,他的聲音和神情就整個兒覆蓋了我,我的血液河流瞬間就被無比清晰地照亮了,我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來處。
那一刻,我很是驚喜,以為自己終于回歸,成了父親的女兒,以為從此就會理解父親。可是,當他每晚看完《新聞聯播》慷慨激昂地發表見解時,當他就國家取得的各種輝煌成就講出自己的想法時,我還是忍不住,不是譏笑他的盲目自信與故步自封,就是可憐他的一葉障目與井底蛙見。
但他并沒有被我的不以為然和嘲諷所打倒,反而越挫越勇。2019年10月1日,借著觀看國慶大閱兵的激越和豪情,在全家人舉杯相慶的午餐上,父親背誦完入黨誓詞后,竟然要給我講十九大報告!我當時驚呆了。那么多專家關于十九大報告的解讀,我都聽了、看了、學習了……母親小聲說:“他喝醉了。”好吧,看在酒的份上,我愿意體諒他的不自量力。
他離了席,站到沙發旁的空闊處,鄭重地戴上老花鏡,拿起那本他時常捧讀的書,從第一頁的主題開始,一直講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思想來源,其間,自然夾雜著他對目前國際國內政治形勢的判斷,對我們黨的歷史的多次回顧和感嘆,以及對國家領導人高屋建瓴的決策的由衷敬服和贊賞。每每說到關鍵處,他還會指著里面的段落,說明該處如此表達的必要性……
他瘦削的臉布滿了紅暈,隨著眼睛的開闔、眉毛的顫動,臉上的皺紋盡情地綻放開來,像奇異的花朵,連左眼下方那塊大大的褐色老年斑似乎都在歡呼雀躍。老花鏡松松地掛在他的鼻梁上,總是將掉未掉的樣子,他也不管不顧。而他的聲音,不柔軟也不完全剛硬,不細膩卻也不完全澀重,它帶著棱角,十分有力,似乎還有嗡嗡的回響。不,這些都還不夠,忘形處,他還會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他是那么自得,那么自在,仿佛世間唯有他讀著的書與他同在。
我完全被他異常飽滿的情緒給深深攫住了,被他的自信甚至是自戀嚴重感染了:我的農民父親,在神農架深處,用他的執著,堅持著他純粹的、唯一的信仰,固守著他永遠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高地。
從這個意義上,我的父親,幾乎就是一個保邊守疆的偉大英雄,因為他的所有年華,都是敬獻給中國共產黨的虔誠致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