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折三嘆話林沖

立翁

金圣嘆推崇《水滸傳》，與莊、騷、史、杜等并稱“天下六大才子書”，說《水滸傳》“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這話倒也不錯。一百零八人，有的出場僅一兩次，只說過寥寥幾句話，性格形象卻也呼之欲出。隨舉一例：六十七回，李逵在半路上遇見沒面目焦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焦挺手起一拳把李逵打了個屁墩兒，李逵坐在地上仰臉問道：“你這漢子姓甚名誰？”焦挺道：“老爺沒姓，要廝打便和你廝打，你敢起來？”魯莽漢子，如在目前。不過要說性格飽滿、有血有肉的，主要還是魯智深、林沖、武松、李逵等幾位，而若論性格的復雜性和命運的曲折性，大概又要首推林沖了。

林沖是三十六天罡星中最早上梁山的，但魯迅先生《小說舊聞鈔》引周密《癸辛雜識》所載“宋江三十六人”，與今本三十六天罡比對，無林沖與公孫勝，有晁蓋和孫立——一百八人湊齊了排座次時晁蓋已亡也倒罷了，病尉遲孫立如今位居地煞，我是一直想替他叫個“撞天屈”的：身為登州兵馬提轄，為了救解珍、解寶兄弟，劫了登州大牢，又打入祝家莊內部，與梁山里應外合破了祝家莊。你看那孫立，胯下烏騅寶馬，手持一管長槍，腕懸虎眼鋼鞭，與拼命三郎石秀斗了五十回合，輕輕將他從馬上生擒過來。那石秀固然是賣陣，也因本是步下將不慣馬戰(zhàn)，但孫立功夫畢竟了得。我堅持認為孫立應該在“馬軍八驃騎先鋒使”中占據一席之地，而應將沒遮攔穆弘剔除。穆弘不過“揭陽鎮(zhèn)上一霸”，幾乎全無表現(xiàn)，只是在宋江發(fā)配江州時與其有些淵源。他弟弟穆春被病大蟲薛勇一跤撂倒、一腳踢翻，想那哥哥也強不到哪兒去，憑什么進了天罡序列，還與花榮、徐寧、楊志、索超等并列為“八驃騎”呢？

林沖最初不在“宋江三十六人”之中，他的故事另有搬演序列。這恐怕就是為什么今本三十六天罡中，他差不多是唯一在上梁山過程中與宋江全無瓜葛的，其他人不是宋江的舊相識，便是因了宋江而上的梁山。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意者此種故事，當時載在人口者必甚多，雖或已有種種書本，而失之簡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復有人起而薈萃取舍之，綴為巨帙，使較有條理，可觀覽，是為后來之大部《水滸傳》。”不過，“史略”中大段引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文字，但《舊文鈔》對“宋江三十六人”名單中無林沖一事，先生并未提及，倒是日本歷史學家宮崎市定在《水滸傳：虛構中的史實》一書中提到：“最不可思議的是，《宋江三十六人贊》中竟然沒有林沖這一位，直到《宣和遺事》里才出現(xiàn)林沖這個名字。”

林沖故事最是曲折跌宕，共有五起五落。他本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因太尉高俅干兒子高衙內欲霸占他妻子，設計誘使他持刀進了軍機重地——白虎節(jié)堂，本想置之死地，幸得好人維護，被判刺配滄州，此為第一起落。在路上，兩個解差董超、薛霸被高俅收買，要在野豬林結果他性命，經魯智深搭救才得以不死，此為第二起落。高俅派陸謙買通了牢城營管營、差撥，派他看守大軍草料場，再放火欲將他燒死，偶因此前大雪壓塌草廳，他暫避山神廟而躲過此劫，于是殺了陸謙等三人，經小旋風柴進引薦，投水泊梁山入伙，此為第三起落。梁山頭領白衣秀士王倫心胸狹窄，知他本領高強，擔心他反客為主、鳩占鵲巢，百般不肯收留，逼他下山去取“投名狀”，遇上青面獸楊志，大戰(zhàn)了一場，好歹總算在梁山落了腳，此為第四起落。晁蓋等七人劫了生辰綱投靠梁山，王倫再次予以拒絕，屢勸不聽之下，他挺身而出火并了王倫，扶晁蓋為首領，從此開啟了梁山泊一番基業(yè)，此為第五起落。這五起五落正像一個接一個的浪頭，一個壓一個地向前奔涌，最后攢成一個巨浪，演出了聚義廳里那一場驚心動魄。而他的悲哀與無奈、他的憤怒與隱忍、他的膽氣與擔當，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演進，活畫出一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豹子頭林沖——我唯一不滿的是他的長相，書里說他生的“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他怎么會跟張飛撞了臉呢？估計是因他后來做了“馬軍五虎將”的第二，前面有個大刀關勝，編書人想起《三國演義》“關張趙馬黃”的順序，便回頭給了他一張張飛臉——他本不該是個劍眉入鬢、粉面無須的英俊武生嗎？一襲緊身青衣，一領白色斗篷，白色氈笠上撒一大把紅纓，花槍挑著酒葫蘆，迎著凜冽北風，冒著漫天飛雪，“踏著碎瓊亂玉”，一步一步，迤邐前行……

林沖是梁山好漢中極少數本有正常家庭生活和夫妻恩愛的，他與娘子結縭三年，“雖不曾生半個兒女，亦未曾面紅面赤，半點相爭”。陸謙派人將林娘子騙至家中，高衙內欲行不軌，林沖聞訊趕來，高衙內跳窗逃走，他見了娘子，急切之間未及說出安慰的話，而是劈頭便問：“不曾被這廝玷污了？”看似不近道理，其實正是人情。他被刺配滄州，臨行寫下休書，所念正是自己前途未卜，不愿誤了娘子青春，直到林娘子趕來一番哭訴，方才作罷。這一段真情表露，在《水滸傳》書中當屬唯一，可以為之一嘆。

林沖固然殺人，但他極為克制，絕不如李逵、武松一般濫殺。董超、薛霸一路上虐待他，先用開水燙傷他的腳，又要在野豬林殺害他，真真令人切齒。而當魯智深要殺二人，他卻極力勸阻，這固然有他還幻想熬過幾載回家團聚、不想絕了自己后路的考慮，也是看在那二人受高俅陸謙指使，不得不依，殺了他們，“也是冤屈”。遑論殺人，他連打人也打得克制。在柴進莊上，洪教頭狗眼看人低，一再地藐視、挑釁他，他卻一讓再讓，直到柴進看不下去，要他與洪教頭較量，他才勉強答應。你看那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作把火燒天式……喝一聲‘來來來！便將棒蓋將入來。”再看林沖：“望后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沖看他步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面對洪教頭那一番咄咄逼人的“來來來”，林沖以退為進、借力打力。林沖當時的動作幅度必是極小的，打倒洪教頭的過程也必是極快的，那打法不是獅子搏虎，而是貓兒戲鼠。可惜電視劇《水滸傳》這一集里，他卻與那洪教頭前沖后跳、你來我往打了半天。這把洪教頭那廝抬得高了，又把咱林教頭搞得低了，真不得《水滸傳》三昧者。所殺者皆萬惡滔天、不得不殺，打人也打得這般點到為止，林沖為人之收斂、隱忍，可以再為之一嘆。

林沖故事最動人之處在于那徹底的悲劇性。他本是“體制中人”，又有著幸福的家庭，被惡勢力一逼再逼，萬般無奈要上梁山。別人上梁山也有被逼的，但只要想上抬腳便上了，唯有林沖，不得不上梁山，可梁山卻偏偏不容他。魯迅《難得糊涂》文中有一句引語（未查到出處，錄此求教于方家）：“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上山落草也是一種“隱”，是萬不得已時的一條生路，他卻欲隱而不得其地，天下之大，無處容身，其哀何可言歟？他火拼王倫，實是這縱有萬口難出一言情形下的一個總爆發(fā)。別人的冤仇，大多是報了的，可他的家破人亡之仇卻始終未報。電視劇中倒是有一個很好的改編細節(jié)：梁山捉住了高俅，林沖趕來要報那血海深仇，宋江卻為了“招安大計”，將他擋在門外。宋江為自己報仇，殺了劉高妻，剮了黃文炳，卻這樣對待林沖，其人別具肺腸，其心真不可言。想那時的林沖，悲何以堪，恨何以堪，怒何以堪。人說《水滸》是一部“怒書”，未必是說書中人物動輒大怒、打打殺殺，而是通過像林沖這樣的故事，讓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讀者為之拍案。而《水滸傳》這部大書的批判性與革命性，亦全在于此。林沖之哀、之怨、之恨、之怒，正可使人為之作一大浩嘆。

《水滸傳》故事改編的戲曲，最愛李少春先生《野豬林》“大雪飄”一段，那詞、那腔，沉郁而激昂，令人蕩氣回腸：“……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誅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卻為何，天顏遍堆愁和怨。天吶！天！莫非你也怕權奸，有口難言。”行文至此，不覺以手擊節(jié)、低聲哼唱：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