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信用卡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是否應當取消

姜川 張向晨

信用卡違約金是我國信用卡行業當中一項普遍接受的制度。無論是2017年之前的滯納金還是2017年之后的違約金，都一直發揮著督促持卡人盡快還款、擔保發卡機構收取足額借貸本息等功能。然而違約金制度也存在諸多爭議，2016年成都高新區法院一紙判決提出了違約金的前身—滯納金涉嫌違憲的問題;而在各種紙媒與新媒體的報道當中，違約金利率過高、“滾雪球式”上升等問題，也時常引起爭議。

盡管近些年來有關信用卡違約金的討論屢見不鮮，但棲身于各銀行信用卡領用合約違約金條款中的一款卻少有討論，即“違約金按當月最低還款額未還部分的X%支付，最低為X元人民幣”，為了方便行文，筆者稱其為“信用卡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因為該制度往往在借貸本金較少時適用且不會產生極為高昂的代價，故而人們往往對本就不易察覺的最低收費限額關注不足。那么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是否合理，是否科學，是否符合法律？本文就這一問題展開討論。

違約金制度的流變

違約金條款的發展，眾所周知信用卡違約金制度起源于信用卡滯納金，但其實早在2017年滯納金向違約金的改革之前信用卡合同中就已經出現了違約金條款，其往往單獨作為一項信用卡違約懲罰措施而存在。例如2000年發布的《中國工商銀行牡丹信用卡章程》就規定“甲方出租或轉借牡丹卡及其賬戶的，視為違約。除限期改正外，還應向乙方支付1000元違約金”，該條約款便將違約金規定為違規使用信用卡的一種懲罰措施。

又如《關于加強銀行卡發卡業務風險管理的通知》（銀監辦發〔2007〕60號）規定，“對有信用卡交易無還款記錄、涉嫌非法套現行為或已產生違約金和滯納金等的高風險持卡人，應及時采取積極催收、降低授信額度、緊急止付等審慎措施”。

此外，在《關于開展信用卡格式合同不合理條款自查自糾工作的通知》（銀監辦發〔2013〕189號）中也規定，“應梳理篩查并整改糾正信用卡格式合同中的以下內容：加重消費者下列責任的內容：違約金或者損害賠償金超過法定數額或合理數額?！彪m然2017年前的銀行章程當中不乏違約金的身影，然而此時的違約金并非是一項普遍性的制度。

違約金和滯納金之間的關系實質。現在最廣泛運用的違約金還是來源于2016年發布的《關于信用卡業務有關事項的通知》“取消信用卡滯納金，對于持卡人違約逾期未還款的行為，發卡機構應與持卡人通過協議約定是否收取違約金，以及相關收取方式和標準?！l卡機構對向持卡人收取的違約金……等服務費用不得計收利息。”經過此番改革之后，各家銀行都停止收取滯納金，改收違約金。從各家銀行發文的情況看，違約金和滯納金之間的關系可以概括為“換湯不換藥”，例如建設銀行就發文規定“個人服務項目‘還款滯納金’（編號1010402）調整為‘還款違約金’，編號不變”，變化僅僅是收費依據從法定收費變成了約定收費，并未對收取的方式和比例等進行相應的調整。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現狀

違約金比例、最低還款額分析。不同銀行在章程中對于違約金的定義基本一致，差別在于有的銀行稱之為“違約金”，有的銀行稱之為“還款違約金”。以工商銀行為例，其對違約金的定義為“貸記卡持卡人未能在到期還款日（含）前償還最低還款額，按協議約定應向發卡機構支付的款項?！钡溆嬎惴绞交疽恢?，都是基于最低還款額進行計算。

違約金作為一項約定的違約賠償，其內容在各個銀行信用卡領用合約當中的表述基本相同，為“最低還款額未還清部分的5%”，但也有少量例外，例如廣發銀行就依據持卡人的違約情況動態調整違約金計算方式，規定“違約金將按客戶每期賬單最低還款額未還清部分的5%收取;如客戶連續2個月（含）以上未按時還清每期賬單最低還款額，則按客戶賬單最低還款額未還清部分6%收取違約金”。相比較而言，作為違約金計算基礎的最低還款額的計算標準卻有較大的差異，主要在于最低還款額是按照總賬單金額的10%還是5%收取。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分析。除了違約金最低還款額和違約金比例之外，另一項決定違約金計算方式的因素就是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各銀行對于該金額計算方式的規定則是各不相同。有的銀行規定無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統一按照最低還款額未還款金額乘違約金比例的方式來計算違約金，有的銀行按照常規違約金計算方式計算出來的數額取整，當然更多的是銀行選擇直接規定了一個最小違約金收取金額，這一金額從5元到10元、20元乃至30元不等。

部分銀行還規定了違約金最高限額，例如工商銀行規定了每期最高收取500元，華夏銀行規定為2000元，浦發銀行則規定為未還款本金金額，當然大多數銀行并未規定違約金最高限額（表1）。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合理性考察

合同中設定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并非信用卡合同專屬，在很多合同中都有條款涉及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這主要是基于兩個考量。

一是出于交互計算方便的考量。但這種考量顯然不適用于銀行業，銀行業現在的計算都已經實現電子化計賬、電子化計算，銀行的信用卡賬單都已經明確到小數點后兩位，并不需要基于計算便利而專門設定一個最低收費限額。因此這一理由顯然無法為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正名。

二是基于覆蓋違約的固定成本需要的考量。例如，違約的識別、通知、催收等成本。然而隨著時代變遷與通信方式的變革，此類費用的成本也逐漸“縮水”。在通知方面，雖然以往基于紙質賬單的郵寄費用等固定成本確實存在，但是現在的賬單都通過電子方式進行推送，邊際成本約等于零，不再需要額外收取費用來彌補成本。在催收方面，對于普通的違約行為而言，僅需通過電話方式進行催收，其固定成本是催收員的工資加上少量的電話費，亦是相當低廉，無法作為發卡機構收取動輒10元至30元不等違約金的合適理由?；蛟S也有觀點認為通過收取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可以形成交叉補貼以覆蓋呆賬、壞賬或難以催收的欠款，但是這種以小額違約的優質客戶來補貼此類劣質客戶的思路似乎也并不合理。

我國信用卡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存在合理性不足現象。如果從我國信用卡市場情況來考量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也不難發現其合理性的不足。以華夏銀行2019年年報的數據為例，其信用卡有效客戶數1529.45 萬戶，信用卡期末有效卡量1781.07萬張，信用卡交易總額10839.80億元，由此可以計算出華夏銀行信用卡人均每期刷卡交易金額為5906元，卡均每期刷卡交易金額為5071元。假設華夏銀行的數據可以代表我國信用卡刷卡消費的平均水平，那么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有大量的違約金的收取就是按照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收取的，也就意味著發卡機構在常規違約金計算方式之外收取了規模龐大的一筆費用。而中信、興業、光大、平安、上海這5家銀行其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甚至超過信用卡每期交易的平均值，這樣系統性的對持卡人進行“薅羊毛”的制度設定難言合理。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合法性考察

涉及金融借貸利率的法律條款?！渡虡I銀行法》第38條規定，“商業銀行應當按照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貸款利率的上下限，確定貸款利率”，該條款確定了金融借貸的利率上下限的制定權力屬于中國人民銀行，雖然中國人民銀行于2013年全面放開金融機構貸款利率，而這意味著放棄了對大多數貸款的利率管制，但這并不代表金融機構借貸利率不設限?！睹穹ǖ洹返?80條規定，“禁止高利放貸，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法院在該條款之下，有權對金融借貸的利率進行審查。

最高院于2018年印發的《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民間借貸案件的通知》中提到，“對于各種以‘利息’‘違約金’‘服務費’‘中介費’‘保證金”“延期費”等突破或變相突破法定利率紅線的，應當依法不予支持”，雖然該規定針對的是民間借貸，但是代表了法院在對包含金融借貸在內的借貸利率審核的態度是將違約金作為利息計算以納入到利率上限的考察中。

逾期后的實際年化利率計算，基于此可以對于信用卡如果發生逾期后的實際年化利率做一個簡化的計算。首先，透支利率，一般為日利率萬分之五，折合年化利率18.25%;其次，信用卡違約金，一般為最低還款額未還部分的5%，而各銀行最低還款額為賬單的5%或者10%，折合年化利率為3%或者6%，簡單計算可知如果發生信用卡逾期，其年化利率為21.25%或24.25%。按照2017年最高院在《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規定的，“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以貸款人同時主張的利息、復利、罰息、違約金和其他費用過高，顯著背離實際損失為由，請求對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予以調減的，應予支持”，顯然信用卡如果發生逾期，其利息與違約金總額已經接近或者超過利率上限了。

逾期時的信用卡實際利率已經在合法利率的邊界，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存在使得當小額賬單逾期時，銀行收取的利率和違約金將遠高于合法利率。假設某客戶使用廣發銀行信用卡后產生一期賬單逾期情況，以該賬單金額不同為例制成表2，說明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影響。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存在的漏洞?？梢钥闯?，當發生賬單逾期的情況下，賬單金額小于4000元則按照最低收費限額收取違約金，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存在會極大推高綜合利率，當逾期金額為10.01元時，甚至會發生違約金高于賬單的情況，這種違背“樸素正義感”的荒誕情形其違法性毋庸贅言。這種荒誕情形顯然處于銀行制度設計的盲區，此時賬單超過了容時容差的10元上限，又低于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即使假設逾期金額為9.99元，由于廣發銀行等銀行并不是主動適用容時容差，如果不是持卡人主動提出異議，其違約金依舊需要支付。顯然，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由于推高利息，涉嫌高利貸，將導致該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條款無效。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違法性還在于違反了格式合同的訂立規則。違約金作為一項由銀行和持卡人約定的違約賠償，其收取的比例和最低收費限額都需要通過標準化的信用卡領用合同的約定，那么違約金條款需要滿足格式合同的規范。按照《民法典》第497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該格式條款無效：……提供格式條款一方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限制對方主要權利”，而在中國人民銀行2020年制定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更是細化要求為“銀行、支付機構不得以通知、聲明、告示等格式條款的方式作出含有下列內容的規定：……規定金融消費者承擔超過法定限額的違約金或者損害賠償金?！奔s定違約金應當基于違約造成的合同損失，就金融借貸而言，其損失的計算應當以綜合利率上限為標準。顯然，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在大多數小額賬單發生逾期的場景之下，都會導致違約金超過法定限額、不合理加重持卡人責任，故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約定無效。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亟待修正

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隱蔽性較強;即使被發現，持卡人也可以通過銀行內部的投訴流程解決;即使不能解決，受影響的是小額消費的持卡人，通過訴訟進行解決的意愿也很弱。由此，這項不合理的制度得以長期存在，廣泛收取，而不受法院和監管的挑戰;而銀行即使知道該制度的不合理性，由于該最低收費限額收費獲利頗豐，也無動力自我修正。

然而，對這一合理性與合法性欠奉的制度進行修正是銀行的義務，《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要求“銀行、支付機構應當對存在侵害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問題或者隱患的格式條款和服務協議文本及時進行修訂或者清理?！蓖瑫r，對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這類侵犯消費者權益的條款整改也是監管部門的責任，《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要求有關行政部門也就是中國人民銀行對 “通過格式條款等方式設置不公平、不合理規定的”“責令改正，可以根據情節單處或者并處警告、處以十萬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責令停業整頓”。希望，在不久之后的將來，小額賬單的逾期者將不再成為違約金最低收費限額的“受害者”。

姜川系南昌大學立法研究中心研究員、法學博士

張向晨系南昌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