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松
我不喜歡戴手表。小時候,看到爸爸每天出門前,都要先把那塊海鷗牌手表認真戴上,我就很好奇,會湊到他跟前,他就會把手腕挨到我耳邊。
我感覺每天聽到的表針走動聲都是不一樣的。
他把這事當作笑話說給媽媽聽。可在我這里,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懶得理他們。有幾天,他見我不再要聽他的手表聲了,還故意把手表遞到我耳邊,忍著笑意,我就不動聲色地仔細聽了聽,然后什么都不說。
那塊手表,是姥爺送給他的。爸曾表示,將來要把這塊手表傳給我。司是,我淡定地回應道,我不喜歡手表啊?
那是我十二歲時的事。離我媽操起錘子,一下一下地把它砸爛,還有兩年多的時間。
他跟媽已經分開一年多了。我在一家寄宿的中學讀初二。他到學校來看我,正是中午,六月的太陽天,站在學校門口,曬死了。他還穿了一套新西裝,扎了條銀色領帶。我說你不熱么?后來我就沒話了。因為都是他在說,不知道到底是想說點什么。臨別前,他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當時他翻開那個表面,還說這背面可以刻圖刻字呢。我回頭看了看學校大樓上的鐘,說我得回去了,就轉身走了。
后來,他還是會不定期的來看我。我也還是出來見他。實際上我對他已沒什么不滿的。我并不想像媽那樣。他們分開后,我跟我媽的關系甚至還不如跟我爸的,畢竟我跟爸見面少。只要見面少,人跟人就不容易有矛盾。我媽跟我的矛盾,就是她希望我跟她一樣恨爸,這樣才像她女兒。可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可笑。我跟她說過,我覺得自己好好活著,就可以了。

我去愛爾蘭讀大學前,見了我爸一面。幾年沒見,我發現他見老了。當然他的穿著打扮還是那么精神,精力永遠充沛的樣子。這讓我佩服,也讓我有點厭煩。那時可能也是跟我的精力不足有關,我是那種特別容易疲倦的人。不過這次,看在錢的份上,我很耐心地陪他聊了半天。他覺得我這點很像他,什么書都能看進去,知識廣博,覺得我長大了,懂事了,會說話了。他說他很欣慰,然后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看了看我。
臨出國前,在機場,他來送我。因為他要吸煙,我就陪他到那個露天吸煙點里呆了一會兒。我也吸煙。他有點意外,但還是把煙遞給了我,還給我點上了。抽煙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免掉不必要的廢話。
我到了愛爾蘭之后,他經常給我發郵件,隨便寫點什么,問問我的情況,說說他公司里的瑣事。不過我回復的頻率有點慢,都是隔了兩三天,偶爾甚至是一周左右。有一次他問我,為什么偏偏要選愛爾蘭這么個地方?我就是喜歡這種不熱鬧的地方,可以安靜地讀書。再后來,他來的郵件,我回復得就越來越慢了口然后他就會打來電話,詢問我有什么情況。為了避免解釋,我就只好又恢復了原來的回復頻率。那時他的小女兒已經上小學了,長得一點都不像他,臉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也不像他的女人。
去那家養老院里做義工,是我在愛爾蘭第三年里的事,純屬是好奇心使然。我每周三下午去那里一次,工作兩小時。養老院在都柏林五區,離機場很近。我陪伴過各種各樣的老人,主要就是陪他們散步,聊天。因為我的耐心,以及善于交流,我成了受歡迎的人。
有個華裔老人,八十歲了。他的雙腿已萎縮成兩根包著層薄皮的細骨頭,不能站立行走據說已有四十多年了。他不會說中文,但認識簡單的漢字。陪伴他時,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推著他的輪椅,去旁邊的公園里轉轉。看得出來,他喜歡我的陪伴。我在陪他的過程中,始終都是很放松的狀態。
有一天,他忽然微笑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我感覺我們像老朋友,那種可以平靜地呆在一起的老朋友……你覺得呢?我當然贊同。我相信這是真實的,他說。不是錯覺,因為沒人能忍受我的沉默,你有一顆平靜的心……你還這么年輕,我在這里過了二十年了,謝謝你。
他的話,其實是讓我有那點尷尬。我的平靜,跟他并沒有關系。推著他到公園里轉來轉去,我心里是清空自勺狀態,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人和事,只有從枝葉間透露進來的陽光,鳥鳴聲,植物的芬芳。我跟他聊起我出生的地方,那個海邊城市,有很多德國人留下的建筑,我家附近也有個公園,跟這個公園有點像,所以,在這里我會覺得很舒服。我說我推著您,這樣慢慢地走著,有時候我會覺得在推著小時候的童車,里面坐著的不是您,而是我自己。他說哦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那種感覺,相信我。當然,就算我偶爾也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哈哈。他笑起來的樣子,確實有點像個滿臉皺紋的孩子。
養老院里的看護說他終生未婚,小的時候還是個孤兒。他曾說過,孤兒院和養老院,其實是一回事兒。住以這里的人,都是孤兒。跟其他老人相比,他有個優勢,從小就習慣了。所以他的人生比其他老人就圓滿多了,劃出了一個圓,起點跟終點完全重合。
誰知道他在想什么呢?看護若有所思地說道。不了解他的人,差不多都會覺得他可能有自閉傾向,甚至憂郁癥什么的。她說她無法想象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又不喜歡跟人聊天,身體又是那樣的情況,還能活這么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生命力嗎?
半年后,因為準備論文,我不再去養老院了。最后一次去那里,推著老人到公園里的時候,我講了要寫的論文有多么的艱難,看很多的書,時間又緊張,等等。他很平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后來,他說起自己年輕時的事了。他沒上過大學,十六七歲就開始打工了。他做過修鞋的,當過保安,開過出租車,甚至還做過鐘表匠,退休前的最后十年,他做了看門人,在一個公墓。他在做鐘表匠的那些年里,養了三只貓,和一只牧羊犬。它們都活了很久。那只牧羊犬,叫獅子,它是公的,最后是老死的,至今他還記得它最后的眼神。說完這些之后,他慢慢地伸出手來,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也是皮包骨,但是溫暖,柔軟。
臨近年底了。我正在打點行囊,準備回國的那個下午,收到了一個小包裹。是那個養老院寄來的。里面有個大厚本子,一個很舊但仍然精致的小盒子。本子是那種純白頁的,至少有三百來頁的厚度,里面的每一頁都是畫,用鉛筆畫的,但顯然不是真的學過繪畫的人的手筆,有點像小孩子畫的,有人,有貓和狗,還有花草樹木,以及石頭,甚至是喝咖啡的各種杯子。我翻的時候,才發現夾著一頁小紙片。上面用很小的字體寫的幾行字。我很費勁地把它們解讀了出來:
謝謝你的陪伴,我很愉快,這是美好的回憶。我沒有別的東西能給你,就把這塊手表留給你吧。它是很多年前,我還是個鐘表匠的時候,一位朋友送給我留作紀念的。再見,我的朋友。
我打開那個小盒子。我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它。好吧,你應該猜得到了,它跟我爸戴的那只手表是同款的。尤其是那藍色的表針,讓我心里一陣抽搐。REVERSO。它幾乎是全新的。從表帶的沒有任何磨損就可以看出來,它幾乎是沒有被戴過的。我記得它是可以翻面的。等我小心地把它翻轉過來,我發現背面果然是刻著畫和字的。畫的是一枝蘭寄生在歪斜的樹枝上,還有四個魏碑體的很小的漢字:未免有情。
我幾乎是立即就撥通了養老院的電話。我問接電話的人,那個老人家怎么樣現在?對方猶疑了一下,然后告訴我,很遺憾,他在上周中風了,已送到醫院的重癥病房了這次是真的不能說話了,不過,醫生說他已度過了危險期。哦,還有一個事情,就是他的眼睛失明了。對,那個包裹,是他早就打好包的,上面放了字條,留著你的地址,還有就是說要我們把它寄給你。
那個下午,我一直在翻看那個厚本子,試圖在里面發現點什么。可是最終一無所獲。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看到,里面有的只是圖畫,始終都很潦草的圖畫。我尤其仔細地看了那些為數不多的畫人的,可是它們都只有側面的輪廓,而且都沒畫完,沒有五官,除了能看出是女人的側面,什么都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