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言昌



我們生活在一個需要不斷努力學習的年代。在學校要學習,不然父母會不停嘮叨;工作了要學習,否則掌握的各種技能會漸漸落伍;即使退休之后,為減少寂寞、緩解衰老,最好也要學點什么。
不公平的地方在于,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擅長學習,而另一些人怎么學都不得要領。學霸的大腦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如果有,那又是為什么呢?我們讀書、做題時掌握的知識點,到底存儲在大腦的哪個位置?
海兔的饋贈
大腦是人體最神秘的器官,沒有之一。以至于很多人想到“大腦”的時候,腦海里都會出現一個縮小版的自己。那么,那個縮小版的“我”有沒有大腦呢?如此追問下去,恐怕會陷入無限循環。
再神秘的東西,也要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
比如,要遵循還原論,不管大腦多么復雜,都是由神經細胞組成的,學習的過程中肯定存在細胞層面的變化;又比如,要強調實證精神,空口無憑嘛,張三說他數學好就一定好?還是讓他做一套卷子看看吧。
將兩條標準擺出來,一種需求就呼之欲出了:最好有一種足夠簡單的生物,用它來進行記憶相關的實驗。有這樣的生物嗎?陸地上沒有,但海洋里有。
海兔是一種軟體動物,長得像巴掌大的小兔子。它們既沒有鋒利的爪牙,也沒有堅硬的外殼,為了在殘酷的自然界生存下去,不得不學會縮鰓——遇到不良刺激,就把重要器官縮回體內。海兔的神經細胞很少,大概只有人類的千萬分之一,但是海兔神經細胞的體積很大,比貓的神經細胞粗壯50倍,用肉眼就能看到。
70年前,當埃里克·坎德爾在美國西海岸見到海兔的時候,立刻意識到它們就是極佳的研究材料。于是在實驗中,他先對海兔施加一個無害的刺激,比如輕觸,而后迅速釋放一個不良刺激,比如電擊。如此重復幾次之后,海兔便形成了記憶:“哦,輕觸之后會有電擊,為了活下去,我應該在輕觸之后立刻縮鰓。”
看到這里,你可能覺得有點眼熟。沒錯,在實驗的第一個階段,坎德爾做了跟巴甫洛夫同樣的事,通過條件反射,讓動物形成記憶。
在實驗的第二個階段,坎德爾更進一步,深入海兔大腦的內部,觀察神經細胞在記憶形成過程中的改變。隨著實驗的進行,海兔某些神經細胞之間的聯系增強了——部分神經細胞會釋放某些物質,加強與其他神經細胞的連接。假如將這些物質攔截下來呢?海兔會失憶,忘記輕觸與電擊之間的關系。
衰老的難題
坎德爾的實驗說明了三件事:第一,記憶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大腦里沒有什么神秘的小人兒;第二,大腦是一個分布式系統,一種記憶只存在于特定神經細胞中;第三,在細胞層面,記憶表現為神經細胞的聯系增強。
綠化帶里的冬青,你肯定很熟悉吧?神經細胞與冬青有一點像,一頭是枝丫橫生的樹突,另一頭是樹干一樣的軸突。神經細胞的軸突末端會稍稍增大,與鄰近神經細胞的樹突緊密接觸,只留一道窄窄的縫隙,這種結構被稱為突觸。
遇到強風,冬青會搖擺起來,而它們的樹枝又可能擾動同伴。對于人類來說,一個陷入興奮狀態的神經細胞會在軸突末端釋放某些物質,即神經遞質。神經遞質像小船一樣渡過突觸間隙,到達下一個神經細胞的樹突,將信號傳遞下去。與樹木不同的是,我們的大腦可塑性更高。如果兩個神經細胞總在一起被激活,前者的軸突會生出一些分叉,加強與后者樹突的連接。
突觸釋放的化學物質,像是高明的園藝師,它們能根據外界刺激修改大腦,將我們改造成最適合生存的樣子。這個理論看起來很完美,不是嗎?照此推理,想成為學霸,唯一的辦法是多練習,重復次數越多,效果越好。原來,我成不了學霸是因為不夠勤奮,多么令人悲傷啊……
且慢!
突觸增強理論打下了記憶研究的基礎,不過,科學嘛,總是層層遞進的。之后,科學家漸漸發現了一些突觸增強理論不能解釋的現象。
比如,衰老。衰老不僅可以損害一個人的行動能力,而且會引發一些腦部病變,像是阿爾茨海默病。阿爾茨海默病主要損害記憶,患者不記得家在哪里、身邊的人是誰,甚至忘記穿衣、吃飯,失去獨立生活的能力。說得殘酷一點,像是有什么東西把他們的靈魂抽走了。
科學家一直希望找到阿爾茨海默病的原因。在研究中,他們驚訝地發現,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腦白質出現了異常。
在“海面”之下
如果我們把大腦比作冰山,那么,神經細胞樹突只構成了海面之上的部分。在解剖學中,它們被稱為大腦灰質。腦白質正如海面之下的冰山,體積龐大,卻少有人注意。如果突觸增強是記憶的唯一過程,為什么衰老會影響到突觸之外的部分呢?
腦白質中有什么呢?有神經元細胞的軸突,還有一種圍繞軸突的結構,叫作髓鞘。髓鞘由髓磷脂構成,纏繞在軸突外側,像是給軸突戴了一個袖套。只不過,這個袖套是斷斷續續的,時有時無。
讓我們再來想想坎德爾的實驗。假如有甲、乙兩個神經細胞,甲負責接受外界刺激,乙負責收縮肌肉。隨著實驗的進行,甲之軸突與乙之樹突的聯系肯定會增加。問題是,其他部分呢?在樹突與軸突之間發生了什么?神經細胞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依靠軸突連接起了大腦各個腦區。神經承載的信息怎么渡過如此漫長的旅途,總不能靠電話吧?
還別說,真是靠電話。電話的工作原理,是先將聲音轉化為電流,讓電流以導線為載體,把信息傳遞到對方的聽筒,再轉化為聲音。科學家發現,當一個神經細胞接收到神經遞質的時候,也會產生一股電流。這股電流沿著其軸突傳遞,直到軸突末端,再次引起神經遞質的釋放。
說到這里,有一件趣事:我是先接觸到電話,而后才知道有種東西叫土電話。兩個紙杯、一根繩子竟然可以傳遞聲音,還要電話、互聯網干什么呢?等我大一些,我才意識到土電話的不足:一方面,繩子里的聲音會不斷衰減,距離一遠就聽不到了;另一方面,聲音的傳播速度太慢了,電流則快得多。
對于神經細胞來說,髓鞘既是基站,又是光纜。當電流沿著軸突傳遞的時候,髓鞘起著絕緣層作用,可以約束電流、減少能量消耗。髓鞘與髓鞘之間的縫隙就更有意思了,它們可以再次產生電流。這股電流將繞過附近被髓鞘纏繞的軸突,直接激活下一個縫隙。看起來,電流好像是在縫隙與縫隙之間跳著傳遞,即跳躍式傳導。
研究顯示,具有髓鞘的軸突,其電流傳導速度可以超過100米/秒,失去髓鞘之后,可能降到不足1米/秒。
注意,是“可以超過”,代表一種可能,而非一定如此。既然髓鞘起著減少損耗、增加速度的作用,那么,髓鞘的厚薄、多寡自然會影響信息傳播。
你可能以為髓鞘是神經細胞固有的結構,其實不然,髓鞘是活的——髓磷脂是膠質細胞的一部分。當膠質細胞接觸到軸突上傳導的電流時,它們會擴增。相應的,髓鞘變得厚實、密集,使信息的傳播速度更快。
學習的面紗
將這些事實代入坎德爾的實驗結論,會發生什么呢?
當我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父母會傳授一些最基本的知識。比方說,渴了要喝水。這種知識也許只需要一組神經細胞存儲,而父母扮演著坎德爾的角色,通過反復刺激,強化它們之間的連接,使我們形成條件反射。
當我們大一些,父母也開始教導復雜一些的知識。自來水是水,水坑里的水也是水,前者是干凈的,后者是臟的。假如水的來源、干凈程度分別由一組神經細胞記憶,那么,對于“臟水”的學習,實質上是將信息拆分送入兩組。
所謂的“回憶”,說白了,就是再一次同時激活它們。
還記不記得我們前面是怎么說神經細胞的?它們有長有短。兩組神經細胞極有可能長度不一樣,如何才能做到同時調動?那就要改變髓鞘的厚薄、疏密,使信息在不同神經細胞上的傳導同步。
到了學校里,事情變得更加復雜。老師說:“請同學們以‘水為題目,寫一篇小作文。”一瞬間,我們會想到各種與水有關的東西,水的化學式、重力對水的影響、誰曾經買飲料給我喝,我們會產生情緒——我們要在紙上寫字,用肌肉精確地控制筆。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幾組神經細胞可以解決的了。水的化學式由內側顳葉負責,它位于大腦兩側;肌肉控制由小腦負責,它位于大腦底部;而情感,則是大腦皮層不同區域廣泛激活的結果。當我們提起筆的時候,誰在調控信息傳遞速度,誰保證了各個腦區的準確激活?還是髓鞘。
當然,這些都是猜測。不過,近年來的一些研究證實了髓鞘的作用。比如,英國倫敦大學的學者發現,如果用某種方式阻礙髓鞘的形成,小鼠的學習能力會下降;也有學者反其道而行之,用基因技術培養出天生沒有髓鞘的小鼠,然后用某種東西模擬髓鞘的功能,結果顯示,只要髓鞘的功能還在,就不影響學習能力。
轉變的希望
行至文末,回到開篇提到的問題:如何成為一名學霸?
從突觸的角度說,首先,一定程度的重復必不可少,神經細胞聯系增加是記憶的基礎;其次,我們可以借助大腦的機制,免費強化神經連接。
大腦里有一個叫作海馬的結構,當我們睡覺的時候,全身各個器官都進入低功耗階段,它卻沒有閑下來,而是將白天發生過的某些事復現一遍——再一次激活各個腦區。因此,睡眠對記憶的形成與鞏固十分重要。青少年最好能每天保證8~10小時的睡眠。另一方面,多給髓鞘一些機會。
與其一口氣看半本書,不如今天看幾頁、明天看幾頁,留出髓鞘增厚的時間。與其要求自己“一遍過”,不如根據艾賓浩斯遺忘曲線,定期進行復習,以免髓鞘因為缺少刺激而變薄。與其老在一個地方正襟危坐,不如定期更換一下學習環境,動口念一念、動手寫一寫。外界刺激越多元,參與其中的腦區越多,髓鞘能得到的鍛煉就越充分。
你可能覺得,這些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老生常談的東西。經驗之談可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上述種種原則,都得到了實驗的反復證明。當你坐在教室里的時候,實驗室里、醫院里、大學里,世界的不同角落正在吹響向大腦進軍的號角。如果按照科學家發現的規律進行學習,或許有一天,你能加入他們,打贏最后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