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摹手追 甘苦自道

李經(jīng)緯

鄒金燦先生是當代青年詩人中的佼佼者，他對待各種紛繁的詩論，始終秉持這樣一個原則：能者居先，即詩寫得好的人，其詩論往往更具價值。嚴以律己，他此前出版的幾本關(guān)于古詩文賞會的著作，都會附上自己的詩文作品，這既是作者言行一致的明證，也足見其對自身詩文水平的自信。

鄒先生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新書《古典詩歌寫作入門》，是他多年學詩的結(jié)晶，也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甘苦之言。不同于一些語焉不詳?shù)膶W詩著作，《古典詩歌寫作入門》務(wù)求深入淺出地講解古典詩歌的格律，同時切實開示作者親身印證過的學詩門徑，真正當?shù)蒙稀暗佬g(shù)兼?zhèn)洹彼膫€字。可以說，該書舉重若輕，極具可操作性;而在眾多學詩入門指導著作中，又以詩人自道甘苦的緣故，更具參考價值。

系統(tǒng)化的“道”和“術(shù)”

古代關(guān)于詩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從鐘嶸的《詩品》到唐宋明清詩話等撰述，層出不窮，雖然其間有不少勝義，但總的來說顯得繁雜零碎，不成系統(tǒng)。對于現(xiàn)代的初學者來說，首先不易理解這些作品，其次更缺乏足夠的積淀去甄別好壞，甚至讀完之后易生門戶之見，不利于通體學習。

近代以來，社會劇變，古典詩歌所植根的社會和文化生態(tài)亦不斷受到?jīng)_擊。由于缺少了相應的語境與用途，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成了一項需要專門學習的“屠龍技”。

晚清的時候，社會便多見講授古典詩歌寫作技巧的書籍，至民國時可謂大盛。但書籍雖多，弊病不少。有的故弄玄虛，缺乏實踐性;有的饤饾瑣屑，全無體系。丁福保在《詩鑰》中以問答形式表達了他對當時此類書籍的不滿：“問：‘余擬學作詩而不得門徑，近買新出版之《詩學入門》《詩法捷訣》等書十余種，閱之皆無入門之法，請示其要。”可見很多教人寫詩的書根本無法指導初學。

但即使丁福保看到了這些書的弊端，其《詩鑰》亦是僅就初學寫詩的一些原則性問題展開論述，實操性仍然不強。總的來說，晚清民國一批指導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著述已不太適合現(xiàn)代的需要，而現(xiàn)階段一些通行的詩詞格律入門書籍，又往往在格律、語學等問題上求之過深，很容易嚇退初學者。

有感于這樣的現(xiàn)狀，鄒先生在撰寫《古典詩歌寫作入門》一書時，即著重于展現(xiàn)系統(tǒng)性與實操性。其書分為三部分：“格律篇”“義法篇”及“實踐篇”。“格律篇”以平易清通的語言，通過大量的詩例，曉暢地講解了古典詩歌的格律范式與禁忌，讀者一目了然。同時又穿插了一些以格律來驗證異讀字平仄的小知識，饒有一番推理的趣味。

“義法篇”則是作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悟、印證的甘苦之言，是他個人詩學審美的基本原則。該部分內(nèi)容向讀者展示了作者驗證過的學詩門徑，持論中正，又娓娓道來。在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既能令讀者感受到莊嚴的學詩態(tài)度，同時又能給予讀者掌握古典詩歌寫作技能的信心。尤為可貴的是，在強調(diào)標準化的今日，作者基于“好詩各有不同的好，壞詩往往有相同的壞”這一觀點，指出了壞詩的一些常見弊病：“文勝于質(zhì)”“成語入詩”“堆砌景語”“蹈襲”“拘束”“容易句”。倘若學詩者能夠克服這些弊病，詩作的整體水平將有一定的保障。

“實踐篇”是此書的一大亮點，作者將自己寫詩、改詩、評詩的過程，毫無保留地展示給讀者，同時將構(gòu)思、修改、定稿的過程較為保真地示范一遍，以便初學者揣摩學習，極具參考價值。如果說“格律篇”向讀者講解了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術(shù)，“義法篇”闡述了道，最后的“實踐篇”則是向讀者展示道術(shù)融合的清晰過程。這部分內(nèi)容的重要價值在于：第一，告訴讀者“格律篇”和“義法篇”的內(nèi)容并非空中樓閣，而是行之有效的一套系統(tǒng);第二，以具體而微的實例作為這套詩學系統(tǒng)的說明書，啟發(fā)讀者加強運用。

總之，該書在立意和內(nèi)容構(gòu)成方面，很有系統(tǒng)性和針對性，是一本簡明扼要、能夠切實幫助讀者掌握古典詩歌寫作方法的入門寶典。

在心摹手追中成就古雅之路

《古典詩歌寫作入門》開示的是一條追摹古雅之路，書中引用了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一文的說法：“藝術(shù)中古雅之部分，不必盡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茍其人格誠高，學問誠博，則雖無藝術(shù)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為古雅。”作者解釋說：“王國維此文談了這樣一個意見：世間的美學作品，主要是由天才創(chuàng)造的，但普通人也絕非沒有希望，可以通過摹古這一做法，制作出古雅的作品，達到與天才相提并論的程度。”

也就是說，選擇摹古這一道路，是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最佳選擇。因為天才是非常罕見的，而普通人可以通過模仿、學習天才所創(chuàng)造出的語言、法度來接近乃至媲美天才，即如牛頓所謂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摹古不僅應用于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諸如書法、繪畫、民族音樂等領(lǐng)域，人們無一不在摹古之中成就自我。毋寧說，在心摹手追中成就古雅之路，是中國文藝的固有傳統(tǒng)，是歷代先賢驗證過的“終南捷徑”。

說“終南捷徑”，是指它的可行性而言，這條路其實需要下相當?shù)目喙Γ⒉豢旖荨Ｗ纺」叛攀紫纫罅康拈喿x積累，需要熟悉、內(nèi)化古人的詞匯、文法，培養(yǎng)文言語感。開展這個積累，最為直接且扎實的方法就是記誦。

《古典詩歌寫作入門》非常強調(diào)積累記誦之功，因為那些被真正記憶的詩文，才是個人真正的存貨，是能夠隨時隨地拿來使用的材料，并且人類記憶聯(lián)想的能力，永遠是數(shù)據(jù)庫所無法提供的。

材料充足之后，接下來就是怎么模仿和使用的問題了。所謂摹古，并不等于仿古，更不是制造假古董。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標準：在化用前人五、七言詩句的時候，直接取用原詩句的字最好不要超過三個，不然就有蹈襲之嫌。陳與義《傷春》詩“孤臣霜發(fā)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上句取李白“白發(fā)三千丈”，下句取杜甫“煙花一萬重”而各加兩字，轉(zhuǎn)出新意，是很成功的藝術(shù)嘗試，但對于初學者來說，不宜上手就使用這種手法，因為容易養(yǎng)成取巧的習慣。

摹古更深層的含義在于，運用古人的詞匯、句法來陶寫自己的真情實感。中國傳統(tǒng)學問本質(zhì)是“為己之學”，詩中是否具有真我，系判斷古董真假的唯一標準。譬如，明代倡導復古理論的前后七子，號稱“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詩文確實是有幾分漢唐的樣子，但大多空洞無物，反而制造出不少假古董來。這是值得后學引以為戒的事情。

鄒先生圍繞追摹古雅這一宗旨，以實際創(chuàng)作體認道出了許多重要的關(guān)節(jié)。由于篇幅限制，無法在這里一一進行介紹，但毫無疑問，書中的論述對于我們的追摹古雅有著重要的指引作用。倘若讀者跟隨作者的腳步并付出努力進行寫作，一定收獲匪淺。

不止于詩

詩歌因為具有優(yōu)美的形態(tài)以及承載了人的豐富情感，對人有著天然吸引力。可以說，極少人會說自己不喜歡詩。所以，要快速引起一個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非詩歌莫屬。借助詩歌的感化作用，使人逐漸打開學問的大門，這是古人對詩歌的普遍認知。

在當代，人們通過學詩，會接觸到更廣更深的傳統(tǒng)文化。無他，我們要懂古典詩歌，必須懂文言。另外，古典詩歌幾乎免不了用典，我們就必須要了解各種典故;為探知詩人寫詩時的心境，又需要了解他的生平和思想。諸多動作做下來，已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度學習。

至于寫詩，則不僅僅是深入認識雅，更是踏足“雅”這一條長河，讓自己成為其中一部分，正如日本著名中日文學關(guān)系專家小西甚一教授所說：“雅的表現(xiàn)是追摹全然完成的形態(tài)所形成，所以總是希望永遠依傍典范形態(tài)而存在。不喜歡為別的形式所替代。這樣的表現(xiàn)對享受者一方而言，就非有相當?shù)念A備知識不可;因為如果不知某一表現(xiàn)所師法的是什么先例，就不會覺得有什么美感可言。因此，雅的表現(xiàn)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必須擁有熟悉先例的享受階層，進而創(chuàng)作者與享受者聯(lián)成共同族群。”（《日本文學史》）

既然選擇了一條追摹古雅的道路，那么平仄格律等規(guī)矩便如同氧氣般不可或缺。在《古典詩歌寫作入門》前言中，作者強調(diào)：“有些規(guī)則是束縛人的，有些規(guī)則卻是幫助人的。當我們嘗試越過或打破規(guī)則的時候，首先要警惕是否惰性在作祟。因為世間的一個常見現(xiàn)象是，許多人（包括那些數(shù)百年一遇的天才）在就范中求得自由。”這種反求諸己的自省、自律精神與勃發(fā)的生命力，不正是傳統(tǒng)文化給予的嗎？

因此，《古典詩歌寫作入門》不僅是一本能教會你寫詩的書，更是一盞幫你窺見更深更廣傳統(tǒng)文化的指路明燈。

（作者系中山大學古代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