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奧戈爾曼

作者:?[英]弗朗西斯·奧戈爾曼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一段文學與文化史譯者:?張雪瑩出版日期:?2021-4頁數:?244定價:?65.00元
查爾斯·里克羅夫特是英國精神分析師兼心理治療師,他在?1968?年寫過一本很有影響的書,?題為《焦慮癥和神經癥》。書中,?他討論了焦慮的一些進化優勢,認為它可以抵御其他更嚴重的精神疾病,是預防精神衰退的天然手段。不同于早期作家的觀點(有時會擔心憂慮是悲慘地滑向嚴重精神疾病的開始),里克羅夫特反而認為低水平的“焦慮”在進化中的功能是讓人免于發瘋。
他提出,焦慮“是人在遇到危險、問題或機遇后形成的警覺狀態,通常發生于當事者還未看清事情的確切性質,不能確定其是否屬于他所熟悉的領域之前?!边@種警覺是很重要的,它具有保護作用,使我們有能力防范身體和精神上的危險。
我覺得這個理論的邏輯不難理解——憂慮可以讓我們在問題變得更嚴重甚至難以收場之前,識別它并提出可能的解決方案。從某個方面看,這不過表明我們所擔心的事情確實重要,同時也表明憂慮可以幫助我們——即便很痛苦——理性地預見生活中的挑戰,以便加以應對。憂慮可以幫助我們防患于未然,時刻做好準備。
毫無疑問,如果我們感受不到痛苦,就不會認真對待未來的問題,那么反而將自己置于險境。在現實事務中,顯然是這樣。如果我擔心明早趕不上一班重要的火車,那么我就要提前到火車站,帶著印有預留座位號的預購車票(可能還有我的手機)。這樣一來我便更有可能全程安坐車上,輕松并準時地到達目的地。這就是通過保持警覺來防止問題發生的方式,而且警覺程度只需維持在最普通的水平。
當然,如果提醒憂慮者說,我們所擔心的事情確實重要,相反,對到來的事情欣然接受會讓它變得更糟,這其實對我們沒有太大幫助。有幫助的是,告訴我們憂慮并非無謂的不幸而自有其益處。憂慮能激發人的積極性,并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給人賦能。憂慮有其意義,哪怕憂慮讓我們遭受痛苦,它也幫助我們保全自身——自助書的作者們對這種主張怎么看呢?治愈憂慮可能就像解掉安全帶一樣。
還有另一種更為大膽的觀點,它討論的不是憂慮,而是抑郁的進化優勢。該觀點認為這種精神困擾在更宏觀的層面上來講是“有用”的,這也許進一步佐證了各類精神痛苦自有其意義的說法。保羅·基德韋爾在《悲傷如何存留至今:抑郁的進化基礎》(2008)一書中認為,抑郁不過是在提醒人們什么是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他所理解的西方生活當中)。
基德韋爾認為抑郁是一種良知,或人類價值觀的監督者,可以遏止信念體系背離正道。當生活方式與人類基本的內在需求并不相符,抑郁就會起到檢查的作用。在他看來,當原始需求未被滿足,抑郁就會發生。這樣的需求包括安全的住所、食物和飲品、幼年時期父母的照顧、成年之后在工作上的合作關系,以及在社會團體中的身份(賦予個體角色和地位)?等等。
但“需求”一詞馬上就會引起警惕,因為意識形態上的假定和壓迫很容易被摻入一個人對于他人“需求”的泛泛主張。。關于我們的共同需求的表述,總有一種沉重的、潛在的壓迫性。盡管如此,?基德韋爾在關于人類生活中原始和恒久性欲望的框架之下,?得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觀察結果:抑郁是對我們偏離路線的提醒——我們沉浸于次要的事情,把握錯了人生的重心。

除了《吶喊》之外,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還有同系列的作品《憂慮》。
馬可是基德韋爾所舉的案例之一。馬可曾供職于時尚秀場和百貨商店,設計各類秀場,?過著旋風般的生活。他生活節奏很快,但深恐遭人拒絕,?有嚴重的自尊問題,工作壓力極大,對可卡因嚴重成癮。漸漸地,馬可變得抑郁,在抑郁中,他不得不評估自己當下的生活,考慮自己到底為了什么而活,“人生目標”又是什么。他必須思考自己所追求的與基德韋爾所認為的那些從祖先傳下來的原始需求相去幾何。于是他放棄了原來的生活方式,現在住在一艘游艇上。
馬可十分贊同基德韋爾的結論,成了他的代言人。馬可顯然認為,抑郁是每個人都應該體驗的,因為它讓你明白自己是誰。透過抑郁,基本需求變得真實可見;而在這種遭受折磨的極端情況下,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才會如煙花表演般引人注目。
但我認為基德韋爾對于“基本需求”?的看法是有問題的。不說別的,這些需求僅僅基于對原始人類生活狀況的猜測(他認為“從心理上來說,我們依舊生活在洞穴之中”,而他的主張自然并無證據。有人可能會認為他的“基本需求”清單并不是原始的,而是資產階級的,或者說,至少是有利于其個人理論體系,在歷史觀點上受他自己的假設、階級、性別、國籍和歷史環境等因素影響而成的。基德韋爾和其他喜歡把“個案史”放入寫作中的作者(當然這也包括我)存在同樣的問題。馬可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呢?這一“個案史”在多大程度上是被打磨得符合論點呢?
然而,“悲傷”因具有進化優勢而得以在人類情緒中留存至今,這個寬泛的主張依然很吸引人。從普遍意義上來說,抑郁是一種提示,甚至是一種教育,提醒我們哪里可能做錯了。它表明我們的價值觀出了些問題,誤判了一些行為,一些我們以為正確的事實際上是錯誤的。
這樣一種理論,把我們帶回了自助治療師那里,他們傳達著我們可以自我療愈的訊息,引導我們推斷出我們所遭受的痛苦在某種程度上都應歸咎于自己,而我們也能憑一己之力改變這一狀況。我有些擔心這樣的觀點容易變得具意識形態性或政治性。我自問,不管從任何方面,將憂慮看作自己的過失、錯誤或由失策帶來的結果仍然是有益的嗎?將憂慮者的煩惱——一種遠比抑郁輕微的痛苦——看作心理或情感上的失誤所造成的結果,是有益的嗎?
一般而言,憂慮是歷史、神學和經濟環境與個人特點、個人經歷交匯的產物。是個人特質創造了憂慮,而內在的安全感和與外界打交道時的果斷堅決必定是與焦躁對抗的有力武器。無疑,不安全感的一大常見副作用或者表現形式,是深深的自我批評和自我不滿。
早期的自助書及其后來衍生的書籍都做好了應對非難和譴責之辭的準備,但對憂慮者的責備沒有人能比得上憂慮者自己。身為憂慮者的我們總能輕而易舉地把“這是你的責任”內化并扭曲。自助書試圖幫助我們變得強大,我們接受了這一主旨卻將其轉化為可憎的結論。我們認為不但自己的不快都怪自己,而且如果因我們犯錯、缺乏警惕或者不夠憂慮,又或沒有將我們的憂慮付諸適當行動而造成了別人的不快,也都怪我們自己。
我們早已深受譴責、懲罰的話語感染,恐懼揮之不去——事情一旦因我們的失當行為出差錯,都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擔心會把事情“搞砸”,因為一切都將是我們的錯。
在獨居時忘記鎖好后門已經是一件夠糟糕的事情了。但假如我——此時在公司上班,遠離居所,不能回去檢查——有室友,那么憂慮的來源還有室友可能會因為我的粗心大意而受影響:其生活可能會被入室盜竊攪亂,日常將受到影響,財產被盜走,安全感被破壞。我的憂慮不應被理解為利他主義或責任感,其核心只是自私。我所擔心的可能不在于破壞他們的幸福,而在于給了他們指責我的理由。我的憂慮,這種警覺表現在多大程度上并非針對我應明智地避免的問題——重疾、家庭事故或私家車被盜,?而只代表了過分敏感的自我,怕被批評,怕要道歉?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理解了為什么有人在某種程度上將憂慮理解為個人錯誤的產物,還明白了錯誤令憂慮者困擾于虛榮心受損。在這里,憂慮者錯在自視過高,以為自己就不該犯錯,因為優秀得不能犯錯,也就不能承認過錯并為此道歉。我們害怕道歉,這可能是因為我們告訴自己,?既然我們已經自我批評至此,假如還要再向別人承認錯誤,就未免太傷自尊心了。我們內心嚴厲的自我譴責已經夠多了!但事實上,我們害怕道歉,可能只是因為我們太自傲了,無法承認自己也會出錯。我們太自負、防御心太強,以至于容不下自己犯錯,無論是在自己還是別人眼中。這種“害怕”犯錯的自傲可能源于我們以為自己“掌管”著他人的幸福,認為自己的行為會對他人幸福生活造成最重大的影響?!叭绻覀兎噶隋e,他們的一天就毀了……”但這可能也是驕傲的另一副面具,是虛榮心的另一塊面紗。我必須盡可能頻繁地自我省察,當自己為別人擔心,這種擔心是否源于這樣一種潛在的觀念:我是一個重要的人,是可以制造或破壞別人幸福的人。
那么,或許憂慮者應當放寬心,變得更加——謙卑。這并不是一個常用的詞,它幾乎被完全從日常話語中抹去,但謙卑對我來說是有用的。如果說憂慮有一小部分是如前所述的犯錯誤的產物,那么解決方案(至少是緩解部分痛苦的方法)?即是對自己做出合理的預期。要對自己寬容一些,接受自己失敗的事實,也要做好向他人道歉和接受批評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