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別讓時光奪走愛

源遠

第93屆奧斯卡金像獎公布了完整的提名名單后，影片《困在時間里的父親》獲得了“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剪輯”“最佳藝術指導”等6項最受關注的重磅獎項提名，并最終斬獲“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編劇本”2項大獎。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根據法國小說家兼劇作家佛羅萊恩·澤勒的舞臺劇《父親》改編。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無疑是部動人的電影。它的感人不來自于刻意的煽情，而是點點滴滴看似瑣碎，但卻能引起觀眾共情的生活片段。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根據法國小說家兼劇作家佛羅萊恩·澤勒的舞臺劇《父親》改編，影片以重復加碎片式的感官敘事手法，講述了年邁且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安東尼，正在面臨一項艱難的人生選擇——是搬到養老院還是接受女兒找到的新護工。在這個過程中，安東尼發現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場奇怪的時空之旅，錯亂的記憶和時間線交織出一段段匪夷所思的故事，而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人也讓他陷入迷茫。

佛羅萊恩·澤勒在成為電影導演前是一名優秀的舞臺劇作家，對小空間的場景調度有著極高的敏感度與自覺性，因而在進行電影的視聽表達時，他沿用舞臺劇的表現形式，將所有的故事都框定在有限的內景中進行拍攝，從狹小的空間中呈現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內在的精神世界，給熒幕前的觀眾帶來深度的時空迷失體驗。

虛幻和真實來回切換

影片的男主角安東尼（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是一位年邁的父親。他看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和很多人的父母別無二致。

故事的開篇是他和女兒一場略顯激烈的對話——女兒安妮（奧利維婭·科爾曼飾）來看他，跟他談論找新護工的事情，因為她想和新交的法國男友一起生活，準備搬到巴黎去。

兩人大吵一番后，女兒先行離開了，只剩下他一個人落寞地看著窗外。隨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安東尼走出房間時，卻發現有另外一個男人坐在客廳里，他說他叫保羅（馬克·加蒂斯飾），是安東尼的女婿，這里是他的家。可上一秒，安東尼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啊……

他一頭霧水，焦急地等著女兒安妮回來。此時，門鎖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安東尼正準備張口，卻發現進來的這位女兒和剛剛跟他說“要去巴黎”的不是一個人了。到底誰才是他的女兒？誰才是安妮？

當安東尼努力冷靜下來，詢問她客廳里那個自稱是他女婿的男人是誰時，安妮一臉疑惑地說：“我5年前就離婚了啊，這里沒有人，你看錯了。”那么，剛才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從一開始大家都很確信，認為自己記住了、也分得清劇情故事的人物，可是短短幾分鐘，隨著第2個、第3個鏡頭的出現，讓人感到迷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試圖推算和梳理清楚人物之間的關系和整個故事線，但是卻發現越往后看，就越發不能厘清——女兒安娜明明已經離婚，但是，家中總會有聲稱是她老公的人出現，而且不止一個……

整部電影的場景基本集中在一所小公寓里。可隨著故事的發展，主人公視角的切換，我們發現這個空間也在微妙地切換著：從暖色調的安東尼的公寓，到暖色調的女兒的公寓，再到藍色調的病房;一會兒是自己家，一會兒又是女兒的家。這里掛在墻壁上的畫，突然消失了，而且是“那里沒有掛過畫”，然后你發現，其實場景已經悄無聲息地變成了另一所公寓。3個公寓好像構建成了一座變幻莫測的記憶迷宮，我們身在其中，越想找出答案，卻發現思路越混亂。所有的記憶仿佛變成碎片，都雜糅在一起，混亂、失序，完全無法分辨真假，讓你不免一頭霧水：這難道是個懸疑片？

其實，這就是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正在經歷的日常。

這也是《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不同于其他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電影的地方——導演佛羅萊恩·澤勒用獨特的技法，第一次采用了父親的第一視角，以一種沉浸式的觀影體驗，將我們帶入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世界。

相比過去在同類電影中我們生發出的同情、憐憫，這次，我們真切感受到的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懼。不知道下一秒誰會出現，也不知道推開這扇門又會進入哪個場景……憑借著自己的記憶，不管怎么努力，仍舊徘徊在迷宮里，無法回到真實世界。

影片中構建了3個公寓的場景，分別為父親的公寓、女兒的公寓以及養老院，通過3個場景的變換來推動故事的進程，也暗示了老人的病情日益惡化。

3個場景高度相似但又有所差異，不同空間在布局和陳設上幾乎完全復制，畫框的擺放高度、沙發朝向、落地鏡與衣櫥的相對位置、餐桌與廚房用具的擺放方式以及連廊深處的門都驚人相似，而細微的差異在于色調和部分細節的不一致。例如，父親和女兒的公寓分別為棕黃的暖色調和淺灰的冷色調，養老院則是干凈整潔的天藍色;父親和女兒的公寓中的客廳的壁爐上方有一副畫，這是父親一直引以為傲的小女兒的作品，而養老院客廳的同樣位置則是一臺電視機。

高度相似的3個空間若不經認真仔細比照，幾乎難以發現其細微的差別，但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存在如此巧合的事情。這一切的不合理都源于老人的阿爾茨海默病，前面出現的父親的公寓和女兒的公寓是老人大腦里扭曲過的圖像，并非真實環境，只有養老院的影像是真實的，而前兩者都是父親根據養老院的場景和自己的記憶拼湊出來的。

前后3個真實與虛幻交織的空間共同形成變幻不定的記憶迷宮，隨著影片敘事的推進，不同場景進行切換，錯亂的時空不斷出現斷裂、丟失、重復、跳躍、涂改甚至死循環……失憶中的父親正在脫離有著清晰邏輯關系的時空秩序。

按照電影的呈現順序，以父親在暖色調公寓開始，在養老院房間結束，仿佛是正序敘述的，但實際上，內在的敘事邏輯卻恰恰相反。影片并非普通的線性敘事，而是整體上以父親和女兒的2個視角展開，以女兒的視角與影片呈現給觀眾的內容一致，都是正序敘事，記錄了父親病情逐漸惡化、神志越來越模糊的全過程，最終女兒安妮無力繼續照顧父親，無奈決定把父親送進養老院。

安東尼發現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場奇怪的時空之旅，錯亂的記憶和時間線交織出一段段匪夷所思的故事，而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人也讓他陷入迷茫。

而父親視角則代表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敘事邏輯，展現的是患病的父親在養老院里產生的回憶和幻覺，這一視角中的敘事混亂且飄渺，經常出現空間和時間的錯位，現實的烙印與幻覺以極為不協調的方式疊加在一起。

愛與羈絆

電影的一半是關于老人的迷茫和痛苦，另一半則是親人的掙扎。在老人構建的記憶世界中，大女兒安妮雖然多次提出要去巴黎，但始終在父親的身邊。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安妮一開始選擇四處尋找住家護工，但被脾氣古怪的老人故意以“護工偷走手表”為借口趕走，安妮無奈之下只好把他接到自己的公寓中親自照顧。但在安東尼的腦海中，卻是安妮為了謀求自己的遺產，不安好心地住在他家里。

大女兒近在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無法得到安東尼的絲毫感激，而因意外去世的小女兒卻被他時刻掛在嘴邊。對大女兒，老人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是抱怨和猜忌，甚至詛咒安妮會死得比自己早，句句傷人刺骨，安妮則不動聲色地克制著悲痛。電影里的沖突矛盾都很生活化，生活中隨處可見，并不驚天動地，但是在每個人物的情感體驗上細致入微，絲絲入扣。在安東尼構建的世界中，甚至出現這樣一幕：安妮由于無法壓抑心中的委屈，親手將熟睡的父親掐死。

正當銀幕的觀眾驚愕不已且提心吊膽之時，畫面一轉——又是健步如飛的安東尼，這里其實也暗示了所有的畫面都可能并非真實發生，而僅僅是老人主觀視角的虛構。以上種種都指向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突出特征——“被害妄想癥”，總是擔心身邊的人會隨時加害于自己，無論是“偷手表的護工”還是“隨時掐死自己的女兒”。

手表，在影片中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安東尼總是把手表藏起來，可是最后他總是自己也不記得藏在哪里了，于是開始不停地尋找。手表代表的是時間，而時間似乎是他能找到方向的唯一坐標。他害怕被別人偷走，但藏起來又找不到，一遍遍地找，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最終迷失在時間里。

奧斯卡影帝安東尼·霍普金斯絕對是電影中最亮眼的一筆。憑借此片，安東尼·霍普金斯成為了奧斯卡歷史上最年長的提名者。佛羅萊恩·澤勒在構想將自己的舞臺代表作改編為電影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演員人選就是安東尼·霍普金斯，為此他甚至將原劇本中男主人公的名字由安德烈改為安東尼，并決定拍成英語片而非法語片。然后，他就鼓起勇氣把電話打給了霍普金斯，邀請他出演自己的導演處女作。據說霍普金斯當即問他：“在電影里用我的名字和真實出生日期，真的有意義嗎？”

偉大的演員當然不依靠這樣淺白的代入方式入戲，導演的野心直指觀眾——他需要霍普金斯付出的是勇氣，利用自己對疾病和衰老的恐懼，將觀眾拖入現實和虛構之間的混沌地帶。

他和奧利維婭·科爾曼幾段同臺戲碼也非常精彩，把父女之間那種羈絆詮釋得細致入微，兩個人之間那種互相羈絆漸行漸遠，互不理解，彼此折磨得很無助……這些，從人物的眉宇間都能清晰感受到。

安東尼·霍普金斯貢獻的經典角色數不勝數，片中的另外一位主演奧利維婭·科爾曼，同樣也是演技爐火純青的實力派。在《寵兒》里，她飾演的安妮女王像風一樣變幻莫測，像秋天的樹葉一般脆弱欲墜。科爾曼憑借該片拿下了威尼斯電影節和奧斯卡的雙料影后。同她在《小鎮疑云》中合作的大衛·坦南特對她的評價很精準：“她的情感非常接近表面。如果她笑，就笑得比誰都快樂;如果她哭，就哭得比任何人都更悲傷。”

我們終將老去

并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會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也不是每一位子女都要面對這么殘酷的現實。但是，每一位父母都終將離去，我們終將面對離別。

被冠以“腦研究教父”之稱的荷蘭科學家迪克·斯瓦伯曾將阿爾茨海默病描述為一部往開始方向回放的電影：它的過程與人類的發育方向相反，患者逐漸失去人格和才能，以完全依賴他人而告終。到那時，病人甚至會以胎兒的姿勢蜷縮在床上，在最后的時光里，如果你往老人嘴里放一個奶嘴，他會做出吸吮的動作。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阿爾茨海默病的進程是不可逆的。

在養老院護工的面前，安東尼蜷縮著，哭喊著要找媽媽。那一刻，他是父親，但儼然也是一個無助的孩子。霍普金斯奉獻出了2021年度最催淚的獨角戲，同時也帶來很多思考。

正如導演所說：“這是一個殘酷又簡單的過程，在你年紀大的時候，你就像回到了人生的起點。”

生活里，我們可以容忍孩子的無知和無理取鬧，可是，面對呈現出同樣狀態的老人時，我們時常會不耐煩。隨著父母老去，我們不得不轉變的還有心態：慢慢學著“拋棄以往什么都能做得到、為我們遮風擋雨的理想父母形象”，變成一個大人，照顧變回孩童的父母。這或許是更難的、更容易被我們忽略的一步。我們應該珍惜每一個當下，正如電影的主題：對老去的父母，多點耐心與陪伴，別讓時光奪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