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呼蘭河傳》長期被定位為散文化小說,那么這樣一部“散文化”的小說究竟憑借何種關鍵性的因素去取代情節的“C位”從而營造豐富的故事效果呢?事實上,蕭紅在小說中營造了一組“鬧”與“冷”的氛圍。這種氛圍的營造體現為兩方面:一方面是蕭紅憑借“鬧”襯“冷”的情感傾向對環境氛圍進行營造,以此為全文奠定了情感基調。另一方面是對人物心理錯位所引起的情感氛圍進行建構,由此,小說中人物心理的多重錯位所招致的荒謬性,很好地彌補了情節淡薄所帶來的零碎感,增添了故事的可讀性。
關鍵詞:散文化小說;心理錯位;呼蘭河傳;蕭紅
絕大多數讀者在閱讀蕭紅的《呼蘭河傳》時都會產生這樣的閱讀體驗:小說中人物刻畫與情節營造的筆墨較為淡薄,缺乏對人物的深度刻畫,情節性不強。的確,較之于傳統的強調情節性的小說而言,《呼蘭河傳》的敘述模式是較為獨特的。茅盾先生就曾指出:“也許有人會覺得《呼蘭河傳》不是一部小說……沒有貫穿全書的線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的,都是片段的,不是整個的有機體。”[1]所以,不難看出零碎是該小說的突出特征。引人深思的是蕭紅如何將這些零碎章節聯結成體從而顯現出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呢?這樣一部“散文化”的小說究竟憑借何種關鍵性的因素去取代情節的“C位”從而營造豐富的藝術效果呢?蕭紅在小說中有意營造了一組“鬧”與“冷”的極端氛圍,巧妙運用了以“鬧”襯“冷”的敘述策略,以此達到強化故事凝聚性的目的。
一、民俗場景中“鬧”與“冷”的環境氛圍
蕭紅在描寫呼蘭河平凡生活之外,也還描寫了不少民俗盛舉,如:放河燈、野臺子戲、跳大神。不難發現作者在描寫這些盛舉時有意營造了極鬧、極冷的環境氛圍,并且運用了先“鬧”后“冷”,以“鬧”襯“冷”的敘事策略。例如描寫每年七月十五的盂蘭會,盂蘭會開始時,蕭紅說“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城里發生了大火,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2]蕭紅筆下的村民們湊熱鬧永遠是最積極的。一座小城因為一個節日而生動了起來,人潮洶涌,喧鬧聲不絕。但是熱鬧片刻后則陷于冷落,河燈熄滅了,人們回家了,蕭紅緊接著寫到“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里邊一個燈也沒有了。”[2]此時此刻,不久之前還懷揣熱切之心的村民們心頭懷著失望與疑問往家里走去,失望的是河燈這么快就熄滅了,疑問的是“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村民們帶著疑問與失望入睡,夜里起夜的時候大概已將這份疑問拋卻腦后。于是,他們年復一年在盂蘭會時節重溫這份熱鬧與冷落。
野臺子戲更是一場熱鬧非凡的大型集會,一唱就是好幾天。鄉下人也進城在河灘邊扎營了,遠嫁的姑娘們也回娘家看戲了,鄉紳官爺們也動身當觀眾了,大家相聚在一起互相聊家常或是講些俏皮話,當然也有吵架拌嘴的,場面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在這唱大戲的三天時間里,有的人家訂下了親事,有的人家痛快地吵了一架,有的人家看戲看得相當盡興,總之大家都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滿足。但是作者描寫完熱鬧場面之后筆觸陡然轉投向了河灘邊,“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了,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沖天,所以多少有些凄涼之感。”[2]這時氣氛陡然被切換,讀者的心境不由得也跟著發生巨大激蕩。原本的鑼鼓喧天與突然的冷森森形成鮮明反差,顯得十分地突兀與違和,然而正是這種表面上的突兀與違和使得營造出的氛圍感更具張力,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
小說中描寫的最精彩、最熱鬧的跳大神場景是在胡家院子里上演的。胡家院子里擠滿了看客,村民們爭先恐后,不知疲倦地圍觀跳大神,而這跳神趕鬼的戲碼一直上演到三更天。終于,散場了,大神與看熱鬧的村民們都回家睡覺了。這時作者筆鋒突轉,寫到“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跡。那連哭帶叫的蕭團圓媳婦,好像在這世界上她也未曾哭過叫過……”[2]之前的一切喧鬧仿佛從未存在。
通過對以上幾個場景敘述策略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作者在描寫這些場景時既寫了“鬧場面”也寫了“冷場面”,并且帶有突出的以“鬧”襯“冷”的情感傾向,熱鬧過后的冷落往往顯得更加冰冷與無情。一般而言,在描寫一場盛會時,作者只需要描寫熱鬧非凡的場面即可,無須描寫熱鬧結束之時冷落的場景。而蕭紅在文中描寫許多場面時皆是寫出了兩番場象。我們有理由認為這并非偶然,而是作者有意而為,有意營造這種先“鬧”后“冷”,以“鬧”襯“冷”的氛圍,為全文構建情感基調。
二、人物心理錯位所引發的情感氛圍
《呼蘭河傳》是一部“散文化”的小說,缺少情節的營構。但是,《呼蘭河傳》中人物心理的多重錯位很好地彌補了情節淡薄所帶來的零碎感。何謂心理錯位?孫紹振文學理論的一個核心范疇就是錯位,包含心理錯位、邏輯錯位與語義錯位。而心理錯位就是指:“拉開人物間心理結構的橫向距離,造成人物間‘心心相錯”[3]從而不斷地推動故事發展。借用孫紹振的心理錯位概念,并加以調適,會發現《呼蘭河傳》中雖缺少情節的跌宕起伏與精心營構,但卻通過心理錯位拉開人物間的心理距離,營造了一種反差化、戲劇化的情感氛圍,使得故事的敘述同樣具有戲劇性與可讀性。
小說中的心理錯位很典型運用在團圓媳婦的死亡事件中。首先,是自我心理的錯位:即小團圓媳婦天真無知的心理結構與自身生存利益形成巨大錯位。團圓媳婦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童養媳,梳著個大油頭辮子,每天笑呵呵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笑呵呵的小姑娘卻處在生存權慘遭侵犯的惡劣處境中。天真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邊正在發生著什么,她不清楚婆婆為何要打她,不理解她為什么不能說想回娘家,不明白為什么要吃奇奇怪怪的偏方藥,她每天仍是笑呵呵的。稚嫩的生命無法感知危險,自然也就無法與危險相抗爭,團圓媳婦唯一的一次“抗爭”是在鄰居們要當眾扒她衣服的時候,但是這次“抗爭”也僅僅是出于本能的羞恥感而非對危險與不公的自覺反抗。最終團圓媳婦在各種“好主意”的“照顧”之下,大油頭辮子脫落了,年輕鮮活的生命隕落了。自始至終,團圓媳婦本是局中人卻又似局外人,未曾把握過自身的生存權,她的生存權似乎被“賣給”老胡家了,而老胡家又把她的生存權“分給”村民們了,而她自始至終只是笑呵呵的,不反抗,不拒絕。作者蕭紅巧妙地利用自我心理錯位的手法將團圓媳婦笑呵呵的性格與冰冷殘酷的死亡結局形成鮮明對比,從而產生強烈的悲劇效果。
其次,集體心理的錯位,即鄰居們對團圓媳婦的“獻計獻策”的好初衷與團圓媳婦“被虐殺”的結局形成錯位。面對小團圓媳婦的“病情”,鄰居們紛紛出主意,希望能治好小姑娘的病,然而愚昧與封建的村民們在不知不覺中集體成了虐殺團圓媳婦的幫兇。村民們自認為的好心好意、團圓媳婦的懵懂無知、婆婆的愚昧專制,三者之間仿佛設下了結界,彼此間互不相通,重重相錯,最終團圓媳婦走向了死亡。鄰居們用他們認為有用的偏方秘方積極地“救治”團圓媳婦,卻使得團圓媳婦的身體每況愈下,加速了團圓媳婦的死亡,而村民們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儼然已經是集體劊子手。這種集體好心辦壞事的設定使得團圓媳婦的死亡更令人悲痛憤慨。一場鬧哄哄的家劇,以一具年輕冰冷的尸體為終點,院子里不再擠滿熱情的圍觀看客。團圓媳婦慘死之后不久,團圓媳婦的婆婆為錢哭瞎了眼睛,“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老胡家的院子不再熱鬧,變得荒涼冷落。審視村民們先前熱情獻計與此后不大記得老胡家的情感反差,會發現作者成功地以心理錯位方式營造了戲劇性的情感氛圍,強烈的戲劇感、荒謬感彌補了情節上的貧乏,使得故事的可讀性得以鞏固與顯現。
三、以“鬧”襯“冷”的敘述策略
《呼蘭河傳》這部小說是講述呼蘭河城里發生的故事,單篇章節也可獨立成一個小故事。作者在敘述這些小故事的時候,總是習慣先敘述歡鬧的開端,轉而再敘述冰冷的結局,并且先前的歡鬧將冰冷的結局反襯得更加悲愴。這種先“鬧”后“冷”,以“鬧”襯“冷”的敘述策略似乎不停地在強調:這呼蘭河城里更多的不是“我”家后院的無憂無慮,而是“我”家院子的荒涼;這呼蘭河城里更多的不是各大盛舉的歡鬧喧囂,而是歡鬧過后的迷茫與冷清;這呼蘭河城里更多的不是歡樂富足的居民,而是挨打的團圓媳婦與寡言的馮歪嘴子……這些百姓,大多是社會底層,他們可能做著不同的工作,有著不同的名字,但是他們的故事似乎總是在重復,重復著不幸,重復著愚昧,重復著逆來順受。許多人認為馮歪嘴子是特殊的,是堅韌的,他努力地把孩子拉扯大,努力地讓生活維持正軌,他的生活是有希望的,但是這種努力能收獲多少希望呢?這本就值得商榷。蕭紅在小說中寫道:“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陰在哪里,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感受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2]原來蕭紅早已看到這努力背后的悲哀與荒涼。
描寫“我家院子”時,蕭紅皆用了“荒涼的”這一詞,這悲涼的文字,已暗指了院子里人物角色的最終命運,為后面描寫馮歪嘴子等人的境遇埋下了伏筆。但是可以更往前一步探究,其實早在描寫祖父后花園的歡樂時光時作者就已經在搭建伏筆了。因為這是作者一貫的敘述策略:歡樂與熱鬧過后總是不幸與冷落。作者描寫熱鬧場面的筆墨越多,越凸顯散場的荒涼。描寫鬧劇的筆墨越多,越凸顯鬧劇結局的荒誕。
四、結語
《呼蘭河傳》打破了傳統小說的情節組織規則,蕭紅認為“有各式各樣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4]她自覺追求小說結構的“陌生化”,當前研究者們對其小說《呼蘭河傳》“陌生化”研究的理論成果主要集中在:成人與兒童敘述視角的雙重敘事視角、雜糅各式文體、情節淡化空間感加強、時間假定性等幾方面,或許可以從心理情感錯位這個角度切入作為一個新的嘗試點進行探討。實際上,《呼蘭河傳》整篇小說樸素流暢,蕭紅在氛圍營造上頗下功夫,這種貫穿全文的以“鬧”襯“冷”的敘述策略可以視為將零碎故事串聯成一體的重要一環,由此也成為闡釋蕭紅《呼蘭河傳》散中有聚的理據之一。
作者簡介:潘慧敏(1997—),女,福建南平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參考文獻:
〔1〕茅盾.《呼蘭河傳》序[A].茅盾論中國現代作家作品[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292.
〔2〕蕭紅.呼蘭河傳[M].哈爾濱:黑龍江出版社,1979.〔3〕孫紹振.文學文本解讀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4〕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序《蕭紅選集》[J].新文學史料,1981(01):186-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