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給一塊鐵，賜予光亮和鋒利(十八首)

只在深夜里，囚禁自己

每日忙忙碌碌，像一粒塵埃

被風左右，我們忠誠于手、腳以及靈魂

總想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總認為舉手投足之間，遺傳著祖先強大的基因

總想讓自己，不被一顆毫無重量的砂絆倒

即使要倒下

面對的，一定是一位巨人

只有在這樣的夜，才可以獨享一盞燈的光芒

遠方的遠方，已無關緊要

遙遠有時就是一場虛無，像一匹脫韁的馬

早已掙脫視線的繩索

草地荗密，一直綿延到我的手心

我身體散出的溫度

可以抵擋夜的寒冷，可以催出一朵花的聲音

巖泊渡的魚

碼頭仍然有號召力

東搖西擺的水草

是魚捉迷藏的老地方

有時他們忘了回家的路

誤入了鎮上的某家魚館

他們用身體為巖泊渡做廣告

不管是鱖魚，還是黃鴨叫

模特肯定是一條美人魚

那個碼頭，已是一個符號，刻在河的兩岸

雨不知道如何返回天空

我看見的雨，流入了小溪

匯入了門口一座叫大巖峪的水庫

水溢滿時，會奔向巖泊渡鎮

那里有一條叫澧水的河

很多年，我都不知道，雨水再去了哪里

這上天的憂傷，誰也沒有安慰它

它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把頭埋入草叢和石縫，走在大地最低洼的地方

多年以后，我知道雨水會從另一條路回來

原路已封堵，無法逆行

我仔細端詳草尖上的那顆露珠

看是否還可以，像一面鏡子，恢復它的前世

安慰

給人看病的，是醫生

給狗看病的，也是醫生，專業一點，是獸醫

看家護院的，是狗

遛狗逗樂的，是人，是有閑的人

人間很憂傷

我們需要安慰

雨點打在身上，涼和冷有時分不清

雨越下越大，山越走越遠

一只小狗伏在屋檐下，整個世界

除了嘀嗒嘀嗒，一切都屏住了聲息

我在巖谷村，傍晚六點半

燥熱的下午剛剛過去，夜幕即將拉開

父親的一瓶酒，還沒有喝完

霧和炊煙是分不清的

父親的醉和沒醉，是分不清的

雨點打在身上，涼和冷有時也分不清

我認識一個打鐵的人

我認識一個打鐵的人

他打鋤頭，鐮刀，以及各種農具

不知道他和鐵有多大的仇恨，也許是

恨鐵不成鋼

他只想給一塊丑陋的鐵，賜予光亮和鋒利

我認識一個修車補胎的人

只要車壞了，他都修，不管什么輪胎漏氣

他都補

修好了別人的車，補好了別人的胎

才發現，他和老婆要離婚了

我認識一個赴南方打工的人

多年以后，他重修了房子，他又娶了老婆

他帶的一幫兄弟，穿西裝，打領帶，開小車

他在自家的門口

規劃了一個機械廠和貿易公司

我認識的那個人

叫葉師傅，葉廠長，葉總

夜晚是短暫的死亡

一定有一個殺手，不，是一群殺手

在追趕一只貓

我確信，夜晚是短暫的死亡

只有一件鐵器，還強忍著一口氣

與風的聲音相似，而風，在逃命

他將命置于呼嘯的風中，懸崖無處不在

我要進入夢鄉

早新聞：昨夜大風卷走數人

醒來后，天空依然那么湛藍

這個中午，我誤入大海

所有的水從360度向我涌來，我伸不開手腳

像一朵長時間被暴雨蹂躪的花

一群群的鯊魚，天空般移動，扇子似的鰭

是水中飛舞的刀

語言失去自由，作為我唯一可以對話的工具

已被海浪侵蝕

我的吶喊被封存，敵不過一條魚的聲波

污濁的水，讓每一個字都生出銹跡

頭頂的天空，已經被大海像鏡子一樣吞噬

我找不到水的源頭

醒來后，天空依然那么湛藍

風能走多遠

風從我的側面吹來，一邊是涼爽

一邊是通過涼爽

抵達的愜意

一張紙條告訴我

無形的風，落在它的身體之上

它會用搖動表達敬意

風能走多遠，風無法預測

我想追隨它

但我只能跟著樹葉，塵埃，以及飄動的旗幟

我將一首詩分成三部分

我已習慣翻開這樣的詩集

沒有序言

沒有后記

甚至沒有作者的照片和簡介

我已不習慣別人的指指點點

我可以將語言坦露給有灰塵的人間

我不需要

有人對你的帽子和鞋子評頭論足

我把詩集打開，我將一首詩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留給作者

一部分留給其他讀者

還有一部分，供我收藏

我不在乎

不在乎愛情。五十歲后，我不明亮的眼睛

也可以看見

妻子頭頂的幾縷白發，像一片草叢中

夾雜的蘆葦，還在我的心里蕩漾

自己的頭頂，逐漸留出了一塊空地

陽光，已經解密了我頭腦里所有的想法

請她原諒這塊空地

并且種上嘮叨

十指相扣，粗糙的掌紋已增加牢固的系數

唱歌的人

從畢加索的畫中走向舞臺

紅得像血，頭發如青壯年的草

張口如一輪圓的太陽

巨大的紐扣，壓在胸口

將頭向上伸，向上伸，一直伸出向日葵

每個人都想從心里泄洪

周身的草木直立，比肩森林

突然一絲聲響

我們手拉手，像多年前幼兒園的朋友

抓住五根手指，在五線譜上慢慢地移動

像蛇一樣

疲倦了，像一條蛇

在人群中穿梭，像另一條蛇

眼睛深望你一眼，像一條蛇

罵街了，像另一條蛇

被人抓住七寸，像一條蛇

被人遠離，像另一條蛇

腰，像蛇

井繩，也像蛇

我用一副鏡片，放大人間的塵埃

我不想，將整個身軀躲在一塊玻璃的后面

如果是透明的，我沒有那么多有價值的秘密

可供觀賞

如果不透明，我又沒有那么多的秘密

可隱藏

世界尖銳，有坑，有誘惑，有風吹草動

有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細節

我不能拋棄自己

我用一副眼鏡放大人間的塵埃

過濾了謊言，寧愿在另一邊赤身裸體

名字

像大海里一滴水的人太多，我自己也是

我們不拒絕隨波流淌，需要借助一點陽光

說出自己的閃亮

我們常常糾纏于那些細小的事物

分身無術

面具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在鄉下，別人叫我的乳名，寫詩，我用筆名

在單位，用職務打招呼

其實，所有其他的名字都是本名的背影

做人，用真名

我是一粒被磁征服的鐵屑

被雨包圍。多少次預料之外，雨突然地下

又有多少次，專心致志地等一場雨

在遇見燈火的日子里，將腳步緩慢下來

雨打在玻璃上

像流過我生出皺紋的臉頰

窗外有傘移動，無數朵模糊的花

開始招手，或者膨脹自己久旱逢雨的肌膚

我的詩人從遠方而來

一定還背著那把黑白相間的吉他

像一個溫柔的殺手，用他聲音里天然的磁性

征服了無數鐵屑

你沒來，我被雨淹沒

你若來，我可以死在你的懷里

看見一條魚

這條魚肯定沒有被小時候的舅舅

用鐵叉叉到過

不然，它游不到今天

我已經繞過了許多石頭

這些石頭，布滿水草和棱角，甚至暗藏光滑

我們的幸運在于，沒有被停止

每看到一條魚，我都會誤認為

那是一條從魚叉處逃出的幸存者

我們也是

想到我們依然還在品茶，飲酒，談天說地

一邊如釋重負

一邊心生悲涼

鏡子替我們找到自己

我們已弄丟自己很多年

萬物所經之處，鏡子是一本日記

它沉默，無論丑惡還是善良，它熟視無睹

它不善婉拒，它有巨大的內存

很薄，仍然保持鏡中的深度

如果破碎了，每一塊受傷的皮膚

仍在感受這世界的冷暖

只有光，原路返回

它會把這僅有的，不知從哪個方向送來的

禮物，投射到黑暗的深處

鏡子在替我們找到自己

作者簡介：高宏標，湖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張家界市詩歌學會會長，《詩峰》網刊主編。已出版詩集《我無法守住萬物的密語》《潛伏在人間的密語》。詩歌就是心靈的自由表達和萬物的密語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