飾物文化 人物心聲

王玉鵬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飾物也是一種文化，并且源遠流長，不容小覷。從原始人佩戴的貝殼，到今天人們的手機裝飾小物件，它們并不是單純?yōu)榱似粒€隱含著某種文化或心理的期待。

古人認為牛皮性柔，性急的人佩帶可以自我警戒。《韓非子·觀行》中記載：“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韋”，即熟牛皮，成語“韋編三絕”中的“韋”就是熟牛皮這個意思。西門豹知道自己性子急躁，經(jīng)常佩帶熟牛皮，提醒自己慢一些。董安于覺得自己性格過于寬緩，經(jīng)常佩著繃緊的弦，提醒自己緊張起來。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先生，字佩弦，大概也和董安于一樣，需要同樣的心理期待。

《鴻門宴》中出現(xiàn)了幾處飾物描寫，我們便可以以此入手，探究這幾件飾物的文化內(nèi)涵或使用者的心理期待。

第一處是宴席上“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的那塊玉玦。玉在古人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常常成為君子的象征，因此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說法。孔子說，玉具有仁、知、義、禮、樂、信、忠、天、地、德、道等君子應(yīng)該具有的高尚品格，所以玉在我國文明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在“何以結(jié)恩情？美玉綴羅纓”這句詩里面，“美玉”代指男子，而“羅纓”則指女子，“美玉綴羅纓”則是指夫妻成婚。可見，不僅是道德高尚的君子，普通人也有佩玉的習(xí)慣。愛玉、崇玉、佩玉、用玉、藏玉，這緣于玉器材質(zhì)本身的珍貴和工藝的精湛，更緣于玉器背后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荀子·大略》中記載，聘請雇傭別人就贈送“珪”;詢問有識之士，請教問題就得拿“璧”做見面禮;召見某人使其前來，就派人送“瑗”;與人有隙，準備斷絕關(guān)系不再來往，就托人送他一塊“玦”;準備與人和好，希望對方不計前嫌，恢復(fù)關(guān)系或者君王召回外貶的官員，那就遣使贈送對方一個玉“環(huán)”。

“玦”為什么被用來表示斷絕的意思？首先，“玦”本身的形狀“如環(huán)而缺不連”，在完美的環(huán)形上有一個大大的缺口，表示感情的裂痕，所以就用“玦”來表示與人有隙關(guān)系斷絕。其次，運用了諧音雙關(guān)的修辭手法，“玦”與“絕”“決”諧音，并且在古漢語中，“玦”字常常與“絕”“決”通假。所以，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玦”也就有了“絕”和“決”兩個字的文化內(nèi)涵。《鴻門宴》中，劉邦憑借自己謙卑的態(tài)度，依靠張良、項伯的周旋，暫時平息了項羽的怒火，贏得了喘息的機會。這一下可讓一代謀士范增憂心如焚，“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為什么舉玉玦而不是其他東西，比如刀呀劍呀，又為什么身邊就有玉器，并且是玉器“玦”？前人張載說，于無疑處有疑，方是大進！范增的身份是謀士，常常要在軍國大事中出謀劃策，做出決斷，所以他隨身佩戴的飾物就是“玦”。“玦”者，“決”也。范增屢屢舉玦，就是他深知項羽優(yōu)柔寡斷，不忍下手，暗示他快做決斷，莫失良機！可惜在鴻門宴上“項王默然不應(yīng)”，失去了除掉劉邦的最好機會，玉玦的描寫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玉玦沒能完成自己關(guān)鍵時刻決斷的使命，只能黯然退場。如果我們運用補白的藝術(shù)手法，用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式，可以想見玉玦的命運：它不是在范增手中被緊緊攥著與汗水、糙皮糅合，就是在亞父鋼牙咬碎的那一刻斷為兩截。

第二處是“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的“劍”。早在西周末就有佩劍之風(fēng)，劍成了一種文化現(xiàn)象。“自天子以至百官，無不佩劍”。劍不僅可以起到防身的作用，而且佩帶寶劍也是古人的一種禮儀，用來表示人的英雄氣概，甚至在后代武俠小說中表現(xiàn)出一種仙風(fēng)道骨或者儒雅的氣質(zhì)，所以《鴻門宴》中“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的場面，“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的情景和“項王按劍而跽”的形象，都具有英雄氣概。只不過本文的前三把劍，都寄托著使命出場，項莊起舞而拔出的劍“其意常在沛公也”，劍鋒所指，目的明確，充滿殺氣，招招致命。項伯起舞而拔出的劍是為了“翼蔽沛公”，處處警惕，不敢有絲毫疏忽，宴席之上刀劍相撞，火花四濺，刀光劍影，無比緊張。項羽也許認為這是助興，煞是好看！真是幾個精明人陪著一個糊涂人在喝酒。如此劍拔弩張，如此膽戰(zhàn)心驚的情節(jié)，項王卻無一絲一毫察覺，反而是樊噲“擁盾入軍門”的劍嚇壞了他，他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樊噲“擁盾入軍門”時握著的劍是為了解圍救主，風(fēng)風(fēng)火火，緊迫至極。以上這三把劍都有使命，并附著囑托或友誼的潛在意義。只有項王那把“按劍”，下意識地做了消極戒備的角色，并無深意。

第三處是劉邦“欲獻項王”的一雙白璧。璧是我國傳統(tǒng)的禮器之一，《周禮春官·大宗伯》中載：“以蒼璧禮天”，可見“玉璧”這種禮器規(guī)格之高。白璧還象征著純潔、美好和高貴。所以，劉邦將一雙白璧送給項羽，一是表明項羽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和地位，二是贊美項羽純潔、美好和高貴的品質(zhì)，極大地滿足了項羽的虛榮心，從而表明自己謙卑的態(tài)度，可謂處心積慮。“項王則受璧，置于坐上”，就說明了項羽已經(jīng)默許了劉邦所做的一切，而劉邦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雙玉璧也就圓滿地完成了自己救主的使命。尤其在這里要講的是太史公司馬遷精妙的用筆。張良問劉邦：“大王來何操？”劉邦說：“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對，欲與亞父。”“操”“持”二字竟然如此精當(dāng)！倘若說成“大王來何持？”劉邦說：“我操……白璧一雙”，那肯定大煞風(fēng)景，課堂上學(xué)生無不絕倒。為何？張良問劉邦時，突出情況緊急，恐怕無以應(yīng)付，所以便說“大王來的時候帶了點什么東西沒有？”用一個比較隨意的“操”字，當(dāng)然劉邦、項羽都是諸侯，身份相當(dāng)，出于對劉邦的尊敬，張良也不可能用“持”字，把劉邦置于項羽之下。劉邦當(dāng)時和張良初識，當(dāng)然也不可能隨意地說：“我隨便拿了點白壁、玉斗之類的東西”，而是比較恭敬地說出“持”字。“持”，雙手恭敬地拿，有“捧”或者“奉上”的意思。所以后一句緊接著是“欲獻項王”，用了一個“獻”字，把劉邦為擺脫困境低聲下氣，謙卑至極的形象刻畫出來，同時老謀深算的形象也浮于紙上。誰說“劉項原來不讀書”，劉邦用字用詞竟然如此精準，不得不嘆服太史公敘事藝術(shù)的高妙。

第四處是劉邦“欲與亞父”的一雙玉斗。玉斗是一種玉制的斗形酒器，貴族日常用具，形制精美。劉邦當(dāng)時被封為“沛公”，身份、地位都高于范增，完全不必送禮物給范增。我們也可以按一般性思維，禮尚往來，人之常情，出于禮節(jié)的需要，準備一點禮物“欲與亞父”，所以用一個“與”字，也無不可。然而，劉邦情商頗高，他自有打算，且看原文“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隨著一句“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沖口而出，玉斗被“置之地，拔劍撞而破”，玉斗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范增。千載之下，我們還能透過歷史看見范增失望的背影。

學(xué)習(xí)文章，我們要透過文章，精讀文字，讀到文字背后的歷史和文化。《鴻門宴》中的幾處飾物描寫，如果粗略閱讀，輕易放過，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不同的人物心理、不同的意蘊傳達以及太史公精妙的筆法也就鑒賞不到，享受不到了。

作者單位：甘肅省永登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