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焱
到2021年7月為止,新冠肺炎疫情已經肆虐了一年半的時間,并對全球經濟增長造成了極大的擾動,2020年全球經濟增速下跌至-3.3%,世界產出相比IMF2020年1月的預測減少了15萬億美元。2021年上半年,隨著各國紛紛開展新冠疫苗接種并取消對企業的限制措施,投資者押注經濟將回暖,2021年全球經濟增速可能攀升至5%-6%。
在這一年半的時間中,世界發生了極為深刻的變化,一些變化可以追溯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后,包括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的分離,這個分離在疫情后更為加劇。同樣能追溯至席卷全球的2008年金融危機的是金融科技的興起。顧名思義,金融科技(Fintech)由金融+科技合成而來,是技術驅動的金融創新,以技術為手段,金融為目標。金融科技帶來的變化如此快速而深刻,以致于人們跟上金融科技的步伐是有困難的事。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第一副總裁杰弗里·岡本(Geoffrey Okamoto)指出,“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我們對技術的依賴減輕了疫情帶來的影響。從網上點餐、簽署抵押貸款協議到舉行虛擬會議,這不僅要歸功于技術創新,而且還要歸功于隨之而來的社會采用。”他對《財經》記者說,“創新的加速、數字連接,以及大量尋求開拓新市場的風險投資這三方面結合在一起,正在形成一個技術超級周期。所有國家都應竭盡全力利用這一技術超級周期來推動急需的增長順風,從而提高生活水平并應對長期挑戰。”
在過去十年中,金融科技在大多數日子里都意氣風發,賺得盆滿缽滿,疫情則加速了金融科技的發展,數字金融化的轉變成為一個質的轉變。波士頓咨詢公司(BCG)董事總經理、全球資深合伙人山姆·斯圖爾特(Sam Stewart)對《財經》記者說,在新常態下,網上銀行使用率增加了23%,手機移動銀行使用率增加了30%。“這些變化很可能是永久性的,與危機前的趨勢相比,客戶向數字化渠道遷移的速度快了三四年。”斯圖爾特說。
多位業內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由于疫情催生的數字化,改變了消費者與金融服務機構之間的關系,這其中有積極的變化,也有新出現的風險,但最起碼金融科技結束了紙上談兵的階段,核心技術組合已在金融細分領域逐漸實踐應用,金融科技進入了令人興奮的實操階段。
在數字加速的新冠肺炎疫情經濟中,押注金融科技創業是投資者趨之若鶩的戰略,這在2021年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規模。2020年,全球金融科技風險投資總額高達300多億美元,較2015年增加167億美元。而根據CB Insights的數據,2021年到目前為止,全球初創企業已籌集了307.9億美元,完全超過2020年的302.6億美元。其中一季度投資較之前增長了30%,二季度,金融科技主導了全球初創企業的投資。至今為止,金融科技今年在657筆交易中籌集了307.9億美元,相當于初創企業每5美元的投資中,就有1美元流向了金融科技。
斯圖爾特認為,隨著客戶不斷向線上渠道遷移,銀行作為客戶與金融服務間的媒介,其角色逐漸變得岌岌可危。堆棧式的行業格局正在形成,每一層都有不同類型的市場參與者在開展競爭。非銀新興金融機構異軍突起,在客戶關系與渠道分銷領域大放異彩,給多種銀行產品的銷售帶來威脅。
全球金融科技投資如火如荼。全球金融科技領域的投資增長是衡量其顛覆規模和速度的重要指標,這一指標近兩年水漲船高。
隨著投資額的增長,金融科技領域的“獨角獸”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前幾年,從投資者那里籌集到1億美元或更多資金、即所謂的“過億輪”(mega-round)曾經是稀罕事,但如今已經是司空見慣,這在那些具有足夠的規模和動力來吸收大支票的科技公司周圍制造了一種狂熱。

自2017年以來,全球范圍內的金融科技“獨角獸”已經增加近4倍。圖/IC
畢馬威日前發布的最新報告顯示,2020年全球金融科技在并購、私募股權投資與風險投資等方面的融資額為1050億美元,涉及2861筆交易,創金融科技產業有史以來的第三高。疫情激發美國企業與資本對當地金融科技的投資熱情驟然升溫,因為疫情正改變美國民眾的金融投資理財與支付習慣。去年,北美地區金融科技公司則吸金逾790億美元,其中美國企業占到760億美元。
CB Insights的報告顯示,全球初創企業二季度共融資1560億美元,同比增長157%。其中,美國企業占據了創紀錄的700億美元,硅谷公司和金融科技領域的初創企業獲得最多資金。今年,獨角獸初創企業的年度融資額有望較去年翻一番,新冠肺炎疫情使得企業紛紛加速了科技投資。
大規模的過億輪風險融資今年至今已達到751筆,超過了去年的665筆。88家金融科技公司各自籌集了超過1億美元的資金,占總資金的70%。自2017年以來,全球范圍內的金融科技“獨角獸”已經增加近四倍,2021年5月最新統計數據顯示,全球共有100余家金融科技“獨角獸”企業,總估值近5000億美元。其中,支付、運營和基礎設施、數字銀行以及零售借貸為四大核心領域,與投資額在各賽道的分布情況基本一致。該領域的獨角獸數量分別約占25%、15%、13%以及10%。
在歐洲,英國和西班牙是金融科技用戶比例最高的國家,分別為41%和37%,其次是德國,為35%。其中與支付和轉賬相關的金融科技服務在用戶中的滲透率最高(50%),其次是保險(24%),儲蓄和投資(20%),財務計劃(10%)和借款(10%)。
在歐盟和美國,被收購的金融科技公司的比例遠高于其他市場。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歐洲、中東和非洲業務主管艾琳·普拉茨(Erin Platts)表示:“一些估值已經高到令人眼花繚亂,多年來,美國一直是這樣,目前歐洲有迎頭趕上的趨勢,其增速著實讓人覺得可怕。”
這表明,目前歐盟新興金融科技公司的市場退出主要是通過收購。
金融服務和保險初創公司是歐洲科技皇冠上的明珠。一系列監管和市場變化意味著近年來歐洲金融科技行業的迅速發展,帶來了比以往更高的規模和估值,以及更大的投資者。數據顯示,今年歐洲有超過75家公司開始上市交易,而2020年全年只有45家,使得2021年有望成為20多年來科技和互聯網交易規模最大的一年。今年以來,歐洲初創企業從風險資本家籌集的資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創造的高估值大可與美國和亞洲同行媲美,甚至有勢頭過猛之嫌。
如在線活動平臺Hopin僅僅四個月內估值就翻了一番多,3月的一筆融資中估值達到56.5億美元。瑞典支付公司Klarna Bank AB在最近一輪融資中估值達到456億美元,是去年的四倍多。
一份來自倫敦發展促進署與Dealroom.co的聯合報告顯示,英國金融科技行業在2021年迎來井噴式發展,僅上半年就籌集資金57億美元。其中,倫敦金融科技公司表現最為搶眼,融資金額達到創紀錄的53億美元,占全英該行業融資總額90%,占所有歐洲金融科技融資總額三分之一以上。目前,倫敦共擁有3018家金融科技公司,比全球任何其他城市的金融科技公司都多。其中,29家已躋身獨角獸創企之列,規模僅次于舊金山(37家),位列全球第二。
經過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英國已逐漸擴大其與包括德國和法國在內歐洲競爭對手的領先優勢。其中,金融科技產業更是已經成為英國未來發展的重要經濟引擎之一。Tech Nation此前發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英國的金融科技產業崗位總量已達300萬個,比傳統的建筑行業(190萬)和金融服務行業(210萬)都要多。其中,保險科技、加密貨幣、支付和銀行業務增長尤其驚人。
風景不只在歐美發達國家。拉丁美洲的金融科技行業也在蓬勃發展,美國風險投資公司不僅注意到了這一點,而且通過一些重大投資支持了這一增長。Crunchbase的數據顯示,自2016年以來拉美金融服務投資已經超過70億美元。自2018年以來投資額每年都在增長,2020年增至20億美元。今年,投資于該行業的資金已與去年的總額不相上下,這意味著2021年的投資額幾乎肯定將超過2020年。
在疫情暴發期間,消費者把主要活動都轉向網絡,加之為應對疫情,主要經濟體都采取了空前的財政貨幣政策,低利率促使投資者更加堅定看好科技行業,尋求有吸引力的回報。
在截至3月的過去12個月里,風險投資家德雷珀的投資組合價值上漲了51%,而上一年的漲幅為10%。據知情人士透露,正在進行新一輪融資的英國金融科技創業RUNUTE規模將超過200億美元,2020年該公司估值僅僅55億美元。數字銀行Revolut日前宣布獲得新一輪8億美元融資,融資完成后,公司最新估值達到330億美元,為去年55億美元估值的6倍。
對于這些初創科技公司存在多大的泡沫,這種勢頭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存在各種不同的聲音。多位業內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至少在今年剩余的時間里,這一勢頭會保持下去。以金融科技為重點的投資都持有大量資金,期望更多有利可圖的機會,然后退出。
以美國為例,全球投資者正在向美國金融資產傾注資金,這表明人們相信,相比于其他大多數國家,美國這個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仍有望更好地度過新冠疫情。據Refinitiv Lipper匯編的數據,今年上半年全球投資者已向在美注冊的共同基金和交易所交易基金(ETF)凈注入資金逾9000億美元。這是自1992年有記錄以來的最高水平,超過了2021年前兩個季度投資者投入全球其他地方基金的資金總和。美國持續的經濟擴張吸引了對金融科技領域的大量投資。
英國金融科技初創企業OpenPayd的CEO伊安娜·迪米特羅娃(Iana Dimitrova)則表示:雖然投資者正在投入越來越多的資金,但她坦率地說,這不利于行業的長期成長。因為這樣企業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創造價值上,而是想著如何揮霍掉籌集來的資金。
驅動金融科技投資熱的另一大因素是資本市場對科技股的強烈追捧。標普500指數自5月12日觸及近期低點至7月初以來累計上漲了7.3%,其中逾一半的漲幅來自于包括蘋果公司、亞馬遜、微軟和特斯拉在內的8家科技巨頭,它們推動標普500指數屢創新高。
科技板塊最近的揚升標志著曾在2020年風靡一時的操作卷土重來,這種交易曾幫助推動標普500指數在去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反彈升高。不過,一些投資者質疑科技股估值飆升的可持續性。摩根士丹利財富管理公司(Morgan Stanley Wealth Management)在一份研報中指出,信息技術行業的估值正處于“極端”水平,并指出該行業7.4倍的市銷比(股價/銷售)已達到“2000年互聯網泡沫高峰時的水平”,市場調整10%至15%的可能性正在上升。
疫情前,銀行和商家主要依賴三種方式從消費者那里拿到付款:支票、現金和信用卡。雖然更多的交易已從實體商店轉移到網絡,又轉移到手機,但作為基本工具的卡和銀行賬戶大體還是一成不變。歐美國家的金融系統平臺和系統通常來自上世紀70年代,支撐銀行業和商務的老舊支付系統雖然可靠,但支付方式的轉變已把這些系統逼到了極限。大型銀行于是通過合并來騰出更多資金用于技術變革,在疫情前大型銀行并購科技金融公司成為趨勢。
與全球金融危機期間不同,在疫情期間,全球銀行業基本上沒有受到影響。標普全球的經濟學家對《財經》記者指出,全球銀行業正在努力恢復正常,預計銀行業正常化將成為未來12個月的主題,對于排名前20位的銀行轄區中,11個估計要到2023年或以后才能恢復到疫情前的財務實力水平,另外9個可能會在2022年底前復蘇。
如今,新經濟形態的到來給銀行帶來了收入難題。
基于對全球GDP的不同預測,BCG日前發布的報告建立了三種可能的全球零售銀行業的收入情境:快速反彈、緩慢復蘇和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帶來的深遠影響。在第一種情境下,全球零售和私人客戶業務收入將增長2.8%,從2019年的2.25萬億美元增至2024年的2.59萬億美元。在第二種情境下,收入將增長1.0%至2.37萬億美元。在第三種情境下,收入將下跌1.1%至2.13萬億美元。西歐和北美預計收入下滑最為顯著。從產品角度而言,來自消費金融信貸和其他貸款的收入預計受到沖擊最大。電商的積極影響部分被消費支出的下降所抵消,尤其是在大件商品上。不良貸款將繼續給銀行的未來增長能力帶來壓力。利率預計長期位于低點,存款持有和回報都將受到影響。
以實體分行為主的傳統銀行體系自身數字化程度不高,在互聯網密集使用的時代,其發展直接受到很多金融科技企業的沖擊。
花旗集團前全球外匯主管、深數宏觀(DeepMacro)聯合創始人兼CEO杰弗瑞·楊(Jeffrey Young)對《財經》記者指出,技術已經滲透到金融的各個方面,雖然所有或幾乎所有金融部門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已在使用相關的技術解決方案,但現在新的金融科技有所不同,在很多情況下,這些領域新出現的金融科技企業直接對現有的傳統金融部門提出挑戰,并蠶食其業務。這在數字銀行、財富管理、資本市場和支付領域尤為突出。
歷史悠久的傳統銀行面臨來自金融科技公司日益激烈的競爭,杰弗瑞·楊指出,金融科技企業的競爭優勢是能用可優化的數據鏈接很多不同的金融服務,比如通過一個App為個人提供完整的金融解決方案,從銀行到現金流管理、從理財投資到教育、退休規劃等,無所不能——這是技術如何跨越金融領域的傳統界限并對現有公司施加壓力的一個例證。
金融科技在幫助提高金融服務的可及性和便捷性之外,順應市場變化更有彈性,還有成本優勢。畢馬威調查報告初步發現,以金融科技為經營的金融機構,其整體運營成本將可比實際的實體銀行少約七成。
有銀行創新教父之稱的布雷特·金(Brett King)曾在其《銀行3.0:銀行轉型未來式》一書中預言,銀行不再是一個場所,它已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布雷特·金對《財經》記者說,顯然人們對數字的接受度在疫情期間發生了質的變化,大多數西方國家的移動和互聯金融服務已加速發展并將持續下去,而不是重回到疫情前。現存銀行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市場份額已在疫情期間轉向了數字優先的參與者——包括那些已經轉型的銀行、金融科技企業、超級應用程序和該領域的科技巨頭。傳統金融機構面對的最大功能性問題是,這些新玩家通過數字化獲得的成本要低得多,因而更容易擴大規模并從傳統玩家手中奪取市場份額;另一個問題是,原來的金融產品正在疫情后的新世界逐漸消失,如信用卡正在被無卡交易、先買后付等取代……
物理鄰近性通過疫情的洗禮直接變成了商業毒藥,去中心化金融正在從頭開始重新定義數十億人使用的產品和服務,包括銀行、貸款、借貸、金融衍生品、保險和交易。數字銀行則成為一種必然。隨著許多分支機構的關閉,移動已經成為默認的客戶銀行渠道。僅在2020年4月,新的移動銀行注冊就增長了200%。有數據顯示,傳統銀行可能會因數字競爭而損失超過40%的收入,很多傳統金融機構因為拒絕改變而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敗。
金融科技公司的優點大大彌補了傳統金融機構的不足,也因此吸引了大量的消費者。不過消費者顯然還沒有準備好完全拋棄銀行。
傳統玩家的出路是什么?布雷特·金認為它們只有兩條出路,要么選擇數字化,要么選擇與人合作,但這兩條路都不容易——真正要歸結為文化的難以改變,有一些銀行的文化比較順應潮流如摩根銀行、大通銀行、西班牙的桑坦德銀行(Santander) 等就不會擔心來自金融科技企業的競爭,但是有的銀行則會陷入困境——十多年來,它們一直在內部與數字化作斗爭,董事會/執行團隊幾乎沒有真正為轉型做出什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