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潔
《說文解字》中對“通”字的解釋為:“通,達也。從辵甬聲。”可見,通是形聲字,本義是沒有堵塞,可以通過。“通”在《漢語大詞典》中共有十二個義項,其中,副詞義共有兩個:①整個,全部;②十分,很。但是,“通”從本義“沒有堵塞,可以通過”虛化到副詞義這一過程在學界并沒有詳細地討論過,只有寥寥數篇論文粗略地涉及過。例如,張院利認為汝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通”是由 “實在、真正”義演變而來。李美華認為“通”的程度副詞用法是由“整個”義演變而來。我們在這里認同李美華的說法。張誼生在《論與漢語副詞相關的虛化機制》中提道:“與副詞有關的虛化現象應該包括三個階段:A.名動形實詞向副詞的轉化;B.副詞內部由略虛向較虛的變化;C.副詞向更虛的詞類,譬如連詞、語氣詞的轉變。”“通”的虛化過程主要是前兩個階段。在這兩個階段中,主要是隱喻和轉喻造成的詞義變化以及句式結構這兩個因素在起作用,下面來具體分析。
“通”的本義是沒有堵塞,可以通過。 先秦時期,經常用作“通過”“通往”的動詞義,例如:
(1)道遠難通,望大難走,困往多悔。(《國語·晉二》)
(2)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列子·湯問》)
“通”在從動詞義“通過”演變到副詞義“全部、整個”的過程中,語義起到了關鍵作用。人的認知規律是從具體到抽象,“隱喻”是認知的主要方式。“通”的語義變化,也受到了隱喻方式的影響。
“通”的原始義包含空間上發生位移的含義,即“從一端到另一端”這一義素,后來詞義不斷擴大,而擴大的方式主要是義域廣化。這里的義域指義位的意義范圍和使用范圍。此處主要指的是“通”作為動詞義通過、通往的組合對象擴大。“通”表示通過、通往的意思時,往往指的是人,因此隱含著“人”這一義域。后來,“通”的義域由人擴大到貨物等具體的事物,引申出某一物體從一端到另一端的意義,例如:
(3)極技巧,通魚鹽。(《左傳·貨殖列傳》)
(4)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左傳·襄公十四年》)
(5)通財貨, 相美惡,辯貴賤,君子不如賈人。(《荀子·儒效》)
以上幾例,指的是 “魚鹽”“贄幣”“財貨”從這一端到另一端,“通”可以翻譯成“流通”義。
后來,“通”的義域進一步擴大,由具體事物擴大到抽象事物,例如:
(6)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呂氏春秋·貴直論》)
在隱喻的影響下,非空間位置的變化也可以理解為移動。這里的“言語通”指的是“言語”能順暢地“移動”,亦即“言語”是共通的,“通”的語義開始虛化,并慢慢引申出“普遍、一般”的形容詞義。
下面借鑒張志毅、張慶云在《詞匯語義學》中的隱喻分析模式對“通”的詞義演變進行分析。


“通”的語義從S到S的轉移依據的是結果的相似性,即都發生了位移,不同的是義域越來越大,因此“通”的語義也不斷擴大,并且隨著義域的不斷抽象化,“通”的詞義也逐漸抽象,并最終引申出“普遍、一般”的語義。
除了“普遍、一般”,“通”還有一個形容詞義,即“全部、整個”。“全部、整個”和“普遍、一般”出現的時間大致相同,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例如:
(7)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論語·陽貨》)
(8)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上》)
(9)匡章 ,通國皆稱不孝焉。(《孟子·離婁下》)
(10)諸侯之喪動通國,屬大夫。(《荀子·禮論》)
這里的(7)(8)兩例中“通”的意思是“普遍、一般”,而(9)(10)兩例中的“通”只能翻譯成“整個、全部”,不能翻譯成“普遍、一般”。二者在語義上存在著細微的差別,“普遍、一般”是指全面、廣泛,籠統地指大部分,但并不一定是全部,重在一致性,而“全部、整個”強調的是不缺少任何部分,每一個都是這樣,重在總括性,范圍比“普遍、一般”大一些。
我們認為,形容詞“全部、整個”義項的來源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由“普遍、一般”范圍擴大而演變出的,另一種則是依靠轉喻。首先,比較早的語義“通過、通往”是人從一端到另一端發生了位移,這種位移是在“線”的層次上,并且是單向的。后來隨著義域的擴大,由一端到另一端的單向性變成了雙向性,這一點在例(5)“通財貨”中尤為明顯。后來,義域變得抽象,位移的方向也變得抽象,例如例(6)中的“言語通”。最后由“線”擴展到“面”的層次上,例如(9)中的“通國”。這時的“通”就由最初的“通過、通往”變成了“全部、整個”的形容詞義,并且繼續虛化,最終虛化為范圍副詞。綜上所述,“全部、整個”這一義項是由線擴展到面,最后由面擴展到表范圍。
劉堅等人在《論誘發漢語詞匯語法化的若干因素》中提道:“在漢語詞匯語法化的過程中,一個實詞的語法化通常是發生在它的某個義位上。”我們認為,“通”的副詞義是“全部、整個”這個形容詞義位變化的結果。
甲洛洛嘴上的條條皺紋擠在一起,后背冒出汗,他翻了個身,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再度沉入思慮:我雖然只是一個守倉庫的,但在營業部里我的年歲最大,人緣也不錯,不管別人當面怎么說也好,背面怎么說也好,管我叫甲洛洛(漢人坨子)也行,但我還是笑臉相迎,從沒得罪過任何人啊。就算所有人管我叫甲洛洛,可部里無論遇到打架斗毆的,還是小偷小摸的,都是我去息事寧人,大家雖然表面不說,可暗地里還是對我有幾許佩服的,更別說小瞧了我。
作為形容詞的“通”經常出現在狀語的位置,是其虛化的重要原因,例如:
(11)豈能一視而通見千里之外哉?一聽而通聞千里之外哉?(《墨子·尚同下》)
(12)六藝經傳皆通習之。(《師說》)
(13)通計一舟,為人五,為窗八……《核舟記》
這里“通聞”“通習”“通計”中的“通”后面跟的都是動詞,“通”在這里做副詞,表示“全部地”。隨著“通”出現在狀語位置上的頻率的增加, 范圍副詞“通”就慢慢形成了。
因此,范圍副詞“通”的形成經過了兩個階段,首先是由動詞義引申出形容詞義,而后形容詞進入狀位造成了副詞的產生。
“通”在完成了第一階段的詞義演變之后詞義繼續演變,完成了第二個階段即由范圍副詞義“全部地”向程度副詞義“很、十分”的演變 。
首先,從語義上來看,“通”從表范圍到表程度的演變也是受到了隱喻的影響。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人類概念形成的基礎,隱喻的心理基礎是意象和意象圖式在起作用。“全部、整個”的意思本身具有+范圍大的義素,我們可以將“范圍大”和“程度高”抽象出一個“大”的意象圖式,因此很多表示范圍大的詞也經常用來表示程度高,例如“全”有“都”的意思,表示范圍之大,“全來了”表示來的人多,但是在“大獲全勝”中表示的則是“勝利”的程度之高。
其次,從結構形式來看,“通”作為范圍副詞可以與單音節性質的形容詞搭配,例如:
這里“通”的含義依然是“全部、整個”的意思,但是隨著與形容詞搭配的增多,形容詞的詞義慢慢凸顯,而“通”的含義更加抽象,從而進一步虛化,例如:
(15)雖事非通圓,良其風軌有足懷者。(《后漢書·獨行傳序》)
(16)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文心雕龍·明詩》)
(15)(16)兩例中的“通圓”在《漢語大詞典》中的解釋為“十分圓滿”。
由此可見,南北朝時期正處于A、B兩個詞義共存的階段。如果說南北朝的“通”理解成表范圍和表程度在語義上都能成立,那么到了唐代,“通”已經開始完全虛化為程度副詞了,例如:
(17)清芳一夜月通白,先脫寒衣送酒家。(崔道融《對早梅寄友人二首》)
這里的“通白”只能解釋成“很白”的意思。
宋朝的話本小說中也存在“通”的副詞用法。例如:
(18)魏生措手不及,通紅了臉。(《錯斬崔寧》)
這里“通紅”的“通”還保留著“整個、全部”的意思,體現了語法化的并存原則,但是到了明清時期,“通”虛化為程度副詞的用法已經成熟,表示程度高,多出現在話本、小說中,例如:
(19)不意之中,猛抬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初刻拍案驚奇》)
(20)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金瓶梅》)
(21)姚大點起火把,照得艙中通亮。(《警世通言》)
但是,“通”作為程度副詞在現代漢語中已經很少使用,僅存在于“通紅”這一詞中,但在一些方言中,“通”依然保留著程度副詞的用法,與形容詞的搭配范圍也比普通話廣,例如汝州方言中,可以說“通美”“通大”“通好吃”等。
“通”在虛化后其他幾個實詞義位并沒有因此而消失,而是繼續使用,可以用下圖來表示:

可見,“通”在春秋戰國時期就由動詞義引申出形容詞義,并由形容詞義虛化成表示“全部地”的副詞義,之后繼續保持虛化的趨勢,虛化出“很、十分”的程度副詞義。第一個過程主要是由表示位移的空間義素通過隱喻引申出“全部、整個”的形容詞義,由于形容詞頻繁進入狀位造成了副詞的產生;第二個階段是表示“全部地”的范圍副詞受到隱喻以及和形容詞搭配的句式的影響,虛化出程度副詞“很、十分”的義位。由此可見,在實詞虛化的過程中,詞義演變和句式結構這兩個虛化機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