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陵寧

《中國通史簡編》一書作于1940年代初,是史學家范文瀾奔赴延安后,在毛澤東親自關懷下創作出的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觀點敘述歷史的著作,開創了以唯物史觀研究歷史的先河。這一范式在建國以后被定于一尊,長期統治歷史學界。改革開放以后,學術研究模式趨于多元,傳統研究范式重新抬頭,《通史簡編》逐漸被新一代趨新趨西的學者淡忘甚至棄如敝屣。近年來唯物史觀在主流意識形態的推崇下重新大放光彩,《通史簡編》也因此被重新包裝出版,一時大有洛陽紙貴之勢。筆者結合同時代的呂思勉《中國通史》、錢穆《國史大綱》與《中國通史簡編》南宋到明代部分對讀。
首先來談南宋部分。范文瀾對南宋政權持完全否定態度,他稱之為“怯懦昏虐的小朝廷”,而趙構則是“滿身侮辱的皇帝”,他“永遠重用投降派,只有在最危急的時候,才允許主戰派暫時出力”,南宋“依靠投降政策,稱臣稱侄,偷安茍存了一百五十年”。另一方面“金人知道趙構易滅,中國人民不易滅,趙構愿降,中國人民不愿降,如果不借中國統治階級的力量來鎮壓中國人民,如果不接受趙構的投降,趙氏政權如果被農民起義軍推倒,對金將是極大的不利。”也就是說,范氏認為南宋政權完全有依靠廣大漢族民兵恢復失地,驅逐金人的能力,然而統治階級過于腐朽昏庸,最終只是依靠主戰派和主和派的互相制約互相斗爭支撐了半獨立半附庸的南宋政權。錢穆觀點與此相接近,只是沒有了濃烈的唯物史觀的痕跡,他認為南宋政權有抗金的能力,因為抗金以來岳飛、韓世忠這樣的軍事將才輩出,而金則老帥宿將,日就死亡。且金兵的騎射優勢在江淮間無法完全施展,宋人也漸漸掌握應對之法。只是統治者自藏私心,一意求和,金人借此整理北方未定之局。此后雙方雖有和戰,終不脫此軌道。對此呂思勉看法迥異,在他看來,南宋政權從軍力來說完全不是精銳金兵的對手,能支撐百余年而不為金人所滅,一方面是中國廣土眾民,金人無足夠兵力占據;另一方面金太宗以后政局由于繼承無序而常常陷于混亂,且漢化日久失去了征服者的氣質,這些都是南宋政權能茍安幸存的原因之所在。
對于迅速崛起于白山黑水間的女真族,范文瀾稱之為“野蠻落后的小種族”,迅速滅遼并占領中原后對被占領地區的契丹和漢族上層采用以官職收買的辦法,共同鎮壓下層人民,嚴重破壞當地生產力,同時也“接受了中國文化尤其是腐朽的一部分”就變得“奢侈淫惰,紀綱敗壞”,喪失了崛起時期的戰斗能力,最后和南宋一樣變得“怯懦貪鄙”,終于在蒙古鐵騎的掃蕩下先后滅亡。至于后起的蒙元政權,范氏直接稱其為“社會衰敝時代”,蒙古鐵騎南侵西征的極盛武功固然輝煌,然而游牧民族在文化和經濟水平上的落后無法回避,在戰爭過程中處處表現出殘暴性,動輒屠城殺降以懾服被征服地區。在一統之后雖能實現宗教寬容,但在對其他民族的歧視,對漢族文化的壓制和對經濟的嚴重破壞頗可指摘。總而言之,“蒙古族統治中國,給與中國社會無比的災害”。
在這一點上錢穆和范文瀾頗有共識,錢氏認為元政權“內用聚斂之臣,外興無名之師”,且不重視文治,缺乏政治理想,不知政治責任,只能迅速腐爛。而對宋政權評價明顯高于范氏,稱其為蒙元“最強韌的大敵”。呂思勉雖承認蒙元初起時“頗長于統治”,“能厘定治法”,然而不久便厚斂人民,選法混亂,貪瀆公行,可謂無一善政。那為何還能維持數十年統治呢?因為中國社會“自有其深根寧極之理”,是“隱忍以待時”。從三位史家的寫作初衷和背景來看,他們都是在艱苦的抗戰時期完成傳世之作的。國家再次面臨強大異族入侵的危機,三者都不自覺地將對民族復興的期望寄情于寫作中,帶有鮮明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希望借自己的著述激勵中華民族堅持抗戰到底。如范文瀾自己在附錄中所言,他以分明的民族觀念來論述金元政權,“本意在說明中國人民確有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的偉大傳統”。他對反抗少數民族入侵的民族英雄大加褒揚,對少數民族的統治從政治到經濟持完全否定態度;他并不將女真和蒙古民族列入中國人,所以將朱元璋建立明朝稱為“中國又回到中國人手中”。然而范氏畢竟是以唯物史觀著述,從階級斗爭視角出發,處處表現出對統治階級的鄙視和批判,將宋金統治者視為一丘之貉;對下層民眾則不吝溢美之詞,在描述宋金和戰的過程中又處處能看到毛澤東《論持久戰》中“人民戰爭”的影子。錢穆則是以鮮明的“溫情和敬意”描述這一段歷史的,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錢氏對漢民族反抗異族統治,抗戰必勝的堅定信心。呂思勉基本和錢穆持統一立場,一句“胡無百年之運,客星據坐,自然不能持久了”,使鮮明的漢胡不兩立態度躍然紙上。克羅齊的那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在這里得到了準確的驗證。
在元明鼎革的問題上,三位史家看法較為一致,都是以一種“復國”、“正統”的視角看待描述明朝的建立。所不同的是,范文瀾在寫作過程中是以階級斗爭的角度來描述整個明朝歷史的。如果說宋元史是民族矛盾加階級矛盾的模式,明朝的建立就意味著階級矛盾再次主導了歷史的發展潮流。范氏花費大量篇幅描述有明一代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著重敘述腐化殘暴的統治階級如何壓迫農民,和農民如何起義”,目的就在于“肯定歷史的主人是勞動人民”,這種貫徹唯物史觀的苦心孤詣在全書中俯拾皆是。史學家黎澍曾明確指出,長期被奉為經典原理的“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其實并非是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原話,而是蘇聯哲學家尤金對《聯共布黨史》的引申和誤解,這句話原本應為“人民群眾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的確,英雄史觀固然片面,過分強調人民群眾創造歷史何嘗不是一種偏見呢?歷史應該是人人參與,共同創造的結果。范文瀾早年受教于國學大師黃侃,舊學功底扎實,又深受梁啟超新史學的影響,大革命時代傾向革命,自覺地以馬克思主義理論改造自己的知識體系,仍然不免有“用力過猛”的缺憾。可見,在歷史研究和著述的過程中保持清醒頭腦尤其重要,硬套理論稍有不慎就會陷入機械唯物論的泥淖。史學大師陳寅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張能在數十年后重放光彩,自有其永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