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葦怡
中國美術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2
《御定全唐詩錄》(以下簡稱:《全唐詩》)收錄唐太宗以下各家詩九千六百多首,內容涉及了唐代的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情況[1]。由于色彩本身具有直觀與凸顯的功能,相關字詞在《全唐詩》中使用頻率極高,十分能反映唐代人們對各種色彩的分辨能力及由此形成的價值觀、審美觀等[2]。
五行五色制是中國傳統(tǒng)色彩最基本的構成,青、赤、黃、白、黑歸為“五方正色”,綠、碧、紅、紫、騮黃(硫黃)歸為“五方間色”,并有正色謂正,間色謂不正的說法。另《禮記·玉藻》記有衣用正色,裳用間色,其余“不入公門”,說明五行五色體系為基礎的服色制度是中國傳統(tǒng)色彩體系的基本構成部分,反映了古人對色彩開始進行人為的等級劃分。《考工記》載布五色的次序是先東方之青,后西方之白;先南方之赤,后北方之黑;先天之玄,后地之黃,其中青、白相次,赤、黑相次,玄、黃相次(見圖1),這種通過對自然的認識所創(chuàng)造出的具有規(guī)范社會功能的完善色彩體系觀念,是早期色彩最重要的社會屬性。

圖 1五正色與五間色的布色方法示意圖(作者自繪)
“青”在五行五色制中排于首位,青色系色彩詞在《全唐詩》中有很高的出現(xiàn)頻率,據(jù)統(tǒng)計,除了“青”字本身以外,與青色相關的色彩詞還有:綠、縹、翠、碧、藍、蒼等,這些色彩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的“青”實際是涵蓋了根據(jù)現(xiàn)代光譜原理所命名的綠、青、藍甚至是黑等顏色。唐人將這些連續(xù)且過渡并非十分明顯的色彩納入到青色系中,在側面反映了雖然古人尚未對色彩光譜理論具有科學的認識,但在日常生活實踐當中正逐漸形成對色彩系統(tǒng)構建的共識[3]。自周代起,中國古代服色對于“禮”的構建具有重要的意義。唐人在利用青色修飾不同服飾的過程中,又賦予了“青”不同的色彩觀念。
在青色系色彩詞的相關詩句中,包含“青”字的詩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逾6130次,被大量用于修飾與服飾相關的物品。僅從紡織品為呈色載體來看,唐詩中的青色名物已有六十余種形制或材質,體現(xiàn)了唐人對色彩的辨識和應用正在不斷地豐富與深化。
傳統(tǒng)五行五色體系將東方的“青”與西方的“白”互為相次,《全唐詩》出現(xiàn)了大量“青”與“白”并舉的色彩組合。唐代官員三品以上著紫服,五品以上著緋服,六、七品著綠服,八、九品著青服,九品服制的演變與唐代色彩觀念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唐貞觀三年(公元629年),朝廷規(guī)定八品、九品官員的服色為青色,顯慶元年(656年),改定以深青色作八品官員的服色,淺青作九品之色,唐上元元年(674年),五品官服改為淺緋色,六品改為深綠。
詩人常用青袍、青衣、青衫、青襟等服飾借代仕途境遇。如:元稹的“青衫經(jīng)夏黕,白發(fā)望鄉(xiāng)稠。”(《閑二首》),白居易的“白發(fā)更添今日鬢,青衫不改去年身。”(《潯陽春三首》),高適的“自堪成白首,何事一青袍。”(《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等。雖青色是九品服色之一,但在唐代均出現(xiàn)在低階官吏的身上,因此還被用來代指品位低的官吏 ,青也借指微賤者的服色,如杜甫的“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徒步歸行》),劉禹錫的“白發(fā)青衫誰比數(shù),相憐只是有梁王。”(《酬令狐相公寄賀遷拜之什》)等句例。不難看出,唐代詩人多將青色的服制與“白”所修飾的白頭、白首等喻“老”的詞搭配使用,既借青與白這兩種素雅之色表達了心存高潔的情結,又借這兩種低飽和的色彩抒發(fā)了內心對韶華易逝、青春不再的悲懷感慨。
在唐詩中,與“青袍”等青色服飾并用時的“白社”有特指隱士或隱士所居之處,如楊發(fā)的“白社追游名自遠,青袍相映道逾新。”(《東齋夜宴酬紹之起居見贈》)和李頻的“各著青袍后,無歸白社期。”(《黔中酬同院韋判官》),青為人物形象增添了一種飄揚明凈的氣質,以及青、白的搭配使詩人身處仕途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淺淡愁緒形成一種朦朧的視覺感受,符合唐代詩人對歸隱田園、親近自然的審美情趣。
唐詩中還有青衿、青襟與白頭、白首的組合出現(xiàn),如杜甫《元日示宗武》的 “訓喻青衿子,名慚白首郎。”陳子昂的“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登澤州城北樓宴》),方干的“今朝猶作青襟子,明日還成白首翁。”(《感時三首》),此處出現(xiàn)了青衿和青襟,前者指青色交領的長衫,后者為青色衣服的交領,兩者均為隋唐兩宋時期學子的制服,在唐詩中則多用作對學子的指代;白頭和白首,以喻年老之人。結合青與白在五行五色體系中相次的說法,可推斷此處的青與白同樣互為相對,即以衿、襟的“青”喻學子的積極奮進、朝氣蓬勃,“白”則喻老人的韶華已去,增強了對往昔與今日、現(xiàn)時與未來的感懷。
青與紫在《全唐詩》中也是一組常見的色彩組合,多作為一組并列組合的詞被使用。青與紫,前者為唐代的九品服飾制度中的八、九品官服服色,后者為一品服色。在《漢書·夏侯勝傳》中“青紫”在古時就被作為公卿綬帶的色彩,又被作為對高官顯爵的借指,因此唐詩中以此指代官職或對自我仕途的情感,如:白居易在《別蘇州》所吟的“青紫行將吏,班白列黎氓。”崔日知的“光榮拾青紫,名價接通賢。”(《冬日述懷奉呈韋祭酒張左丞蘭臺名賢》),皮日休的“黃帝之五賊,拾之若青紫。”(《奉和魯望讀陰符經(jīng)見寄》)等。
據(jù)《漢書·劉向傳》所記,“青紫”又借指顯貴之服。如杜甫的“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xiāng)。(《夏夜嘆》)”,韋應物的“雖甘巷北單,豈塞青紫耀。”(《題從侄成緒西林精舍書齋》),與青色單獨修飾位處低下的官服所不同,青色與紫色在組合使用時,其所代指的階位等級上有所躍升,再次表明了色彩在唐代所持有的階級特征。
除唐詩中常用色彩表示社會屬性,色彩原本就是對客觀事物的反映之一,青、紫兩種對比色的結合使詩句更富有繪畫藝術的意境美,使人容易產(chǎn)生對空間色彩的視覺想象。
唐代植物染料品種的豐富和染整技術的發(fā)展,使得唐代的染料多是植物性的。唐人對青色的呈現(xiàn)受到染色材料等的密切影響。由《唐六典》的“織染署”條目可知:“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葉,有以莖實,有以根皮” ,又載:“練染之作有六”,即:青,絳,黃,白,皂,紫[4],青居于首位,體現(xiàn)了染青是唐代的植物染色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全唐詩》中就有詩句對唐代“青”的植物染色進行了描述,分別為陸龜蒙在《京口與友生話別》中所寫:“香還須是桂,青會出于藍。”以及呂溫的《青出藍詩》:“物有無窮好,藍青又出青。”兩處,結合吐魯番出土的唐代絲織物藏青絹與天青絹的實驗分析[5],可推斷出靛藍為唐代染青的主要植物染料。靛藍(Indigo-blue)由木藍屬的植物蓼藍、菘藍、木藍等植物的莖、葉經(jīng)發(fā)酵所成,其起染色作用的成分為靛藍。相傳,靛藍早在中國夏代時已有種植,在《詩經(jīng)·小雅》中記有“終朝采藍,不盈一襜”[6],唐代歐陽詢所撰的《藝文類聚》也有:“……陳留,此境人皆以種藍染紺為業(yè),藍田彌望,黍稷不植……”反映了靛藍在唐代已具有一定的產(chǎn)業(yè)規(guī)模,為靛藍染色的規(guī)模化提供了一定的原材料支持。
除了青色這種正色以外,明代顧起元的《說略》卷二十八撰:藍作染草有三種,分別是蓼藍如蓼,可染綠;大藍如芥,可染淺碧;槐藍如槐,其葉可染青,《說文》故曰:“青出于藍而青于藍”,由此推斷,唐代染青色系色彩的染色方法還包括由槐花與靛藍的黃色與青色套染出的不同色階的綠色。如在李商隱的《春日寄懷》中有:“青袍似草年年定”以及杜甫的《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春草隨青袍。”均以春天的草色與青袍的服色進行類比,由此可推唐代的袍色所使用的青色接近春天草葉的顏色,為今人還原唐代的青色提供了一定的色彩依據(jù)或想象空間。
綜上,青色作為唐代朝廷與民間常用的服色,一方面得益于青色染料的易得且成本低廉;另一方面也由于唐代的服色制度,青是貼近凡俗世人之色,相較于紫、黃等尊色,青在服飾上的運用空間較為廣泛[7]。
色彩的表達較為抽象,而文學作品作為一種主觀性較強的產(chǎn)物,受視覺感受與表達方式不同的影響,盡管有眾多古籍資料作為研究佐證,色彩詞的釋義會存在一定程度的區(qū)別。本文將《全唐詩》的青色詞進行淺析,希望能對中國傳統(tǒng)色彩的唐代部分的文本研究和色彩復原提供一些想象與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