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鑫
關鍵詞 自我解嘲;身份認同;打工人;表情包;亞文化
中圖分類號 G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21)05-0040-03
在過去的數年里,依托互聯網技術和社交平臺的蓬勃發展,表情包作為一種新興的話語方式迅速在網絡中的青少年群體中普及,成為他們用來幽默惡搞、抒發情緒的話語表達工具。過去關于表情包的研究,基本都集中在對表情包發展歷程和特性的分析上。研究者多側重于對表情包的草根性、解構性、抵抗性、自嘲性等亞文化屬性進行解讀,將其作為一種獨立的亞文化現象進行研究。
然而在今天的新媒體生態中,層出不窮、種類豐富的表情包儼然已經成為使用者用來補充語言文字所不具備的表情達意功能的最佳方式,其應用場景之廣、滲透普及力度之強,都顯示出表情包作為互聯網時代產物的強大生命力。學界對于表情包的研究側重點逐漸從單獨作為一種亞文化現象轉向作為一種能夠帶來群體身份認同的網絡社交手段。
《青年文摘》公布的2020年度十大網絡熱詞中[1],“打工人”后來者居上,以極高的熱度占得一席。同時出圈的“打工人”表情包,不僅成為青年上班族群體抒發自身壓力和焦慮的一種話語手段,更成為一種具有強大滲透力的文化現象席卷網絡。本文嘗試將網絡熱點“打工人”表情包的病毒式傳播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分析其在傳播過程中從作為一種戲謔性、自嘲性的亞文化向加固身份認同的主流文化的轉變過程,并探究背后的社會動因。
2.1 文本內容:戲謔化的表達
“打工人”及相關表情包,作為一種話語表達,自2020年下半年在以微博為主的社交網絡中流行。“打工人”表情包屬于網友自制、圖文雙構的網絡熱點型表情包,其最初流行于社畜上班族之間,以搭配“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文本的修車貓咪、搭配“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文本的飛翔小狗、搭配“去打工的歡樂背影”文本的湯姆貓背影、寫著“不干活就沒飯吃”的農村墻體印刷等表情包迅速出圈①。
不難看出,“打工人”表情包的圖像意義與文本意義的關聯并不大,這從符號學的角度可以用“像似性”來解釋。表情包符號是基于“像似性”關系建立的,而在傳播過程中不會僅僅停留在圖像本身,而是通過相像的辦法來喚起另一種解釋[2]。表情包的這種特性使它具有極為戲謔化的風格表達,將兩個不相容的意義放在同一個表達方式中呈現,在社交網絡的傳播中形成新的意義。“打工人”表情包的走紅離不開這種“反諷”的修辭手法,以圖1為例,神情憂郁的貓咪被人工后期加上扳手、香煙、汽車以及雞血式的文字,圖像和文字符號在這個表情包中串聯出全新的意義,即雖然對眼前的工作產生了畏難情緒,但是仍舊通過積極的心理暗示給自己加油打勁,這種戲謔化、自我反諷式的表達完全戳中了當代青年社畜的情緒。

2.2 生成語境:轉型期的社會
所謂“打工人”,最早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從香港傳入內地的,多指背井離鄉到大城市工作的農村人。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里,中國經濟走上飛速發展的快車道,劇烈變革的大環境下思想又尚未整合,城鄉文化之間存在著諸多碰撞和裂痕。在過去的很多年,來到城市工作的農村人被稱為“打工的”,而城市的小白領通常用公司職員、部門經理等看起來高端的職稱掩蓋自己同為“打工的”的本質。
然而,隨著“打工人”表情包在2020年下半年的流行,互聯網中涌動的“打工人”亞文化開始解構原本的小資階層的職業包裝,不管是程序員還是銷售經理,不管是在高級寫字樓還是在郊區的工廠,只要沒有成為老板,你就是打工人。資源和財富的世代累積使得社會貧富差距大到已經無法靠努力奮斗改變,社會階層的固化讓青年群體看不到夢想和前途。“打工人”表情包的出現,以夸張、惡搞、戲謔的方式短暫地遮蔽住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作為青年群體的情緒表達與實際感知呈現出反差[3]。
2.3 傳播邏輯:病毒式的擴散
表情包進入人們的溝通系統首先起源于人們在網絡交際中的表情達意需求,隨之逐漸發展成為一種文化并具有了定義特定的社會情緒的功能[4]。在話語意義形成的初期,“打工人”一詞就是以一種自我嘲諷的方式,給予為了生存、為了夢想、不堪重負努力前行的平凡上班族心理安慰,同時也是該群體以主動示弱的方式來向現實生活中的土豪、富二代、老板等發起挑戰的試探。隨著越來越多的社畜以飽滿的自嘲精神加入“打工人”隊伍,以摸魚為自豪、薅資本羊毛的喪青年熱情抖擻地創造著詼諧、苦澀又清醒的打工人語錄,“打工人”逐漸成為符號化的標簽。社交平臺的傳播網絡將“打工人”表情包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以青年上班族為主的網絡群體,具有相同感受的人迅速聚合,使網絡中一個個為生活奔波、對自身現狀無奈和不甘的青年產生一種抱團取暖之感,進而通過在“集體無意識”的斗圖接力中實現對現實壓力的代償[5]。
同時,表情包在網絡上的流行可以被認為是一種互聯網模因,某類表情包一旦突破小眾群體走向大眾,便會成為廣大網友集體參與設計和傳播的表情狂歡,“打工人”系列表情包不僅經歷了層出不窮的更新和病毒式擴散,還在傳播的過程中發生了話語意義的引申,“干飯人”“追星人”等表情包隨之出現,在不同的群體中通過傳播產生情感的共鳴和價值的認同[6]。
3.1 “打工都是人上人!”——自尊期待下的自嘲
表情包作為一種特定社會情緒的視覺化表達,是特定群體對社會現實的“儀式抵抗”,但這種抵抗話語大多不是直接的言論對抗,而是通過惡搞、反諷、自嘲這類戲謔化的修辭間接表達[7]。“打工人”表情包是青年上班族群體情緒表達與實際感知的反差化呈現,是一種社會符號式的隱喻,而非憑空的杜撰。
“打工人”表情包,在流行初期有一種自嘲的話語抵抗成分在[8]。但令人難以注意到的是,其中還發生了一個從“打工的”向“打工人”的轉變,看似不起眼的變化實則差別很大。在過去的自嘲話語中,人們通過各種“非人”的動物來將自我貶低、矮化,例如“程序猿”“單身狗”“咸魚”“社畜”等[9]。但在“打工人”的自嘲中,“人”字出現了,說明工薪階層在自我解嘲的同時,內心還是保有一種關于自尊的期待。他們雖然是為老板賺錢的打工者,但打工者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自尊。但是正如藝術家陳佩斯老師說過的那樣,喜劇都有一個悲劇內核。當“打工人”們樂此不疲地玩“梗”時,并不是意味著他們對“打工人”這個身份或狀態的滿意與自喜,而是通過戲謔狂歡的話語方式來掩蓋內心真正的不甘和無奈。
3.2 “早安,打工人!”——內卷矛盾下的妥協
《咬文嚼字》編輯部評選出的2020年度十大流行語中,“內卷”與“打工人”共同在列[10]。內卷本是社會學術語,指一種社會或文化模式在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停滯不前,或無法轉化為更高級模式的現象。當“996是福報”的風氣席卷整個社會,“內卷”的概念似乎也可以被契合到各行各業內部的非理性競爭中,網約車司機收入因平臺的過度競爭而下降,銀行職員為完成指標任務走親訪友,程序員“自愿”延長工作時間來體現工作業績……“打工人”在各自的崗位上被迫卷入競爭,日復一日地被動參與無意義的消耗和惡性競爭。
“內卷”與“打工人”都是在追求物質化和生活優質化的社會思潮下愈演愈烈的社會現象,那些自嘲著“內卷,都給我卷!”的人恰恰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大喊一聲:“早安,打工人!”一個人充滿痛苦地追求自己所求的東西是“打工人”,而一群人充滿痛苦地追求自己所求的東西是“內卷”,無論內卷人還是打工人,他們都對自己生活的現狀和希望擁有的東西有著清醒的認知。正如李雪琴在《脫口秀大會》中提到自己放棄留在北京回到家鄉的選擇時說“宇宙都有盡頭,北京地鐵沒有”。以“打工人”表情包來回應當前“內卷”的現狀,是當代青年群體對待時代氛圍下不理性競爭的短暫妥協,也是通過融入群體解嘲來短暫釋放被焦慮“內耗”的心[11]。
3.3 “累就對了!”——話語狂歡下的認同
網絡表情包作為一種亞文化誕生于互聯網時代,其特征之一即表現為群體身份認同的訴求。“打工人”表情包持續增長的熱度使得“打工人”成為一種身份稱呼,一種標簽、定義和認同。當人們自稱“打工人”的時候,其實內心表達的另一層意思是“我也是打工人”,或者“誰還不是打工人呢?”。如果一個標簽能讓一個群體主動被定義,那么非常重要的前提是有相通的意義空間、真實的情感共鳴和一致的群體認同作為支撐,比如低收入與高房價的焦慮、職場工作的無奈等。“打工人”表情包的走紅,是人們在一種話語狂歡下以抱團取暖的形式,宣泄心中的共鳴,從集體解嘲中獲得群體認同的結果[12]。
同時,“打工人”最初雖然以一種亞文化的形式呈現,但它并不是被主流文化排斥的消極文化。《央視新聞》《人民日報》等多家主流媒體在其新媒體平臺上解讀“打工人”在網絡熱傳的現象,并向忙碌在不同崗位的打工人致以問候。通過這一有效實踐,傳統主流媒體增強了用戶黏性,建立了與青年群體的情感認同,這也是它們與網絡亞文化背后的青年群體之間構建橋梁、相互理解的過程[13]。
本文對新近流行的“打工人”表情包現象展開分析。“打工人”表情包不僅是使用者在網絡世界中調侃、戲謔、自嘲的一種話語方式,更是在虛擬世界中宣泄現實社會積郁的壓力和焦慮的一個出口,在話語狂歡中滿足了個體尋求群體身份認同、情感共鳴需求的一種手段。由此,“打工人”表情包呈現出由自我解嘲走向社會認同的文化生產與傳播邏輯。
同時,表情包作為一種能夠定義特定的社會情緒的亞文化,當青年群體開始集體傳播“打工人”表情包自嘲的時候,這個社會理當有所警惕,除了一味地高喊“加油打工人”“致敬打工人”的口號之外,“打工人”真正的聲音也理應得到傾聽與回應。
注釋
①四則“打工人”表情包來源于網絡,流傳甚廣,作者不詳,感謝創作。
參考文獻
[1]語言服務.《青年文摘》發布2020年度十大網絡熱詞[EB/ OL].(2020-11-19)[2021-01-31].https://m.sohu. com/a/432854294_614563.
[2]屈濟榮,李異平.作為“圖像行為”的表情包:符號、修辭與話語[J].編輯之友,2018(10):45-50.
[3]趙呈晨,鄭欣.共享式傳播:青年同輩群體中網絡語言流動研究[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41(4):72-80.
[4]趙呈晨.空間的嵌入:技術變遷中的網絡語言日常化運用[J].中國網絡傳播研究,2016(2):3-20.
[5]趙呈晨.嵌入式傳播:網絡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與再生產[J].新聞大學,2020(8):16-30,126-127.
[6]陳長松.“時間完勝空間”?:對“用時間消滅空間”信條的新聞傳播學再思[J].編輯之友,2020(10):67-73.
[7]施雨潔,王鐘迎.我國青年亞文化網絡內容的歷史生成探討[J].戲劇之家,2019(30):217-218,230.
[8]張可菲.淺談近年來網絡用語的產生基礎與語言影響[J].漢字文化,2019(18):57-58.
[9]陳亞威.底層表演與審丑狂歡:土味文化的青年亞文化透視[J].東南傳播,2019(4):75-77.
[10]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2020十大流行語”[EB/OL].(2020-12-07)[2021-01-31].https://www.sohu. com/a/436890393_391459.
[11]殷文,張杰.水平集體主義與參與式文化:網絡化時代青年個人價值觀新變化研究[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2):120-129.
[12]殷文,張杰.參與式文化遮蔽了什么?:群內沖突視角下迷群的網絡社會認同過程研究[J].新聞界,2019(10):72-80.
[13]趙呈晨.傳播社會學視角下的網絡語言流動與再生產研究[J].東南傳播,2020(1):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