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曹珺萌

武漢機場高速在手機地圖上是一條帶著美妙弧度的曲線。上周五傍晚，我坐在出租車上緩慢行駛在進城方向，并不能感受到弧度的順暢，卡在一小段橙黃色的起點。天還不至于擦黑，但是厚實的云層擋住陽光還是讓整個城市顯得有些黯淡。緩慢的車流讓冷空氣還不至于從四扇搖下的車窗溜進車里，朦朧欲睡的眼瞼縫里突然透進了一抹粉色。我立起了腰。

是櫻花嗎？我想問的哥，卻遲遲沒敢開口。

出差之前，知道目的地是武漢，我是抱著強烈期待的。記不清是何時何故，總之對于櫻花海的浪漫憧憬已經在心里根深了不短的念頭，以至于讓我愿意每年頂著北京春日的大風走進人山人海的玉淵潭，并且把日本列成拍婚紗照的一站。武漢，另一個在國內可以春日賞櫻的地方，自然也成了向往。

期待之余，也有些忐忑。并非是因為疫情，國內高風險地區清零已經有幾個月時間，武漢早不在風險地區之列。但說到底也和疫情有關。身處不同的城市，對于這次瘟疫災難終歸是不同的感知。出于自己的敏感，我總擔心自己有意無意的探尋會觸碰到藏在這座城市某處的疤痕，給受過傷的人又一次帶來無端的疼痛。

偏偏，探尋城市復蘇又是一項采訪任務。

很多時候，初來乍到的游客遇到每天在大大小小的道路上聆聽城市脈搏的的哥，意味著從機場去酒店的出租車程是一段很好的了解這座城市的時間。同行的同事雖然是個直男，但從業記者幾年顯然也讓他變得更加謹慎和容易共情。飛機上我問他：“你說能和出租司機聊疫情的事兒嗎？”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別了吧？”

默契的謹小慎微，讓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始終卡在喉嚨里，也讓我們和這座城市保持著一個禮貌的距離。

高速好不容易順暢了，天卻下起了雨，濕冷的空氣從窗戶灌進來。我搖上車窗，裹起棉服，卻還是抵不住鉆心的冷意。

越冷便越覺得肚子空，“武漢有什么好吃的？”我把這條微信發給了一位武漢的網友。

因為在《魔獸世界懷舊服》同屬一個公會，團本時我經常向他的法師討一些魔法水，他也不客氣，直接問我要起醫保，一來二去游戲里聊得多了些。一次他在微信群問war3對戰平臺的問題，恰好知道怎么操作的我就加了他的微信。過去的交流基本都停留在游戲電競的范疇。他給我提供免費經驗坑位，“我帶監獄（副本名），你小號來不來？”順便把撿裝備的機會都留給我，后來干脆直接替我上號。我安利他游戲，“別打DotA了，弄個Steam，一起DOTA2，送你皮膚。”后來因為登錄游戲的頻率降低，和他的交流很自然地少了。

信息發出去，又有點后悔。虛擬世界里看起來無間的“交情”卻是干凈利落的，關掉游戲就可以坦然地裝死，誰也不知道誰現實中的樣子，也不在乎付出的東西是否源于發自內心的真誠。但要把這份“交情”放到現實世界，又是在一個我一直小心翼翼相處的城市里，我開始覺得它像一個考驗。

和他的四人面基（我和同事加他和他太太，我們同屬一個公會）約在江邊的一家小龍蝦館。還沒到小龍蝦肥美的時節，在不算紅火的店里，我看到一個妹子在向外張望。

我叫住妹子，說ID像在對接頭暗號。

她馬上露出的笑容讓我知道是找對了人。

旁邊一個男人也笑著對起ID，就是他了。

點菜是一個帶著初識尷尬的過程。夫妻二人要盡地主之誼，我和同事自然不敢聲張。武漢人把晚上7點往后的聚會成為宵夜，我們也不確定他們是否吃過晚飯。只看著他們點了搭配著不同吃法的小龍蝦，最后還加了一份面，湊了滿滿一桌子。

“我去買酒。”他離席，幾分鐘之后回來，舉著一瓶帶著華麗包裝的白酒，二話不說就拆了盒。我和同事面面相覷，張大嘴巴卻鴉雀無聲。

“你喝嗎？”武漢人問我。

“啊不了不了，喝不了白的。”

酒并沒有讓我們找到開啟話題的節奏，我們又聊起工作。

“如果我沒轉行，應該和你在一個系統里。”憑借過去游戲里的一點點了解，同事對他說，“我以前是學核物理的。”

兩個人圍繞著我的未知領域聊了兩句，另外兩個人對著剛上來的小龍蝦，誰也沒有伸手。

“TBC什么時候開？”話題回到了游戲里。

“很快了吧。”

“說已經測試了？”

“到時候回歸啊。”

“得看情況，最近在和朋友們英雄聯盟。”

“你不是還和朋友王者榮耀？”

始于游戲的會面，話題果然要圍繞游戲才能延續下去，而關于游戲的話題，除了破除了籠罩在飯桌上的一層尷尬之外，還延伸出了共鳴。

“我倆打王者，總會吵起來。”妹子第一次開了口，也伸手拿起了蝦。

“誒？我們也是。你們都因為啥？”

“理念不同啊！我就覺得打個游戲開心就好了，他就一直指揮我去這兒支援去那兒支援的，我去慢了他就說我。”

“我煩的是他老噴隊友，隊友一不行就上頭，我就老想說他。就玩自己的唄。”

“你不懂。”同事反駁，“那是因為不能靠你贏，那就得靠隊友，那隊友不給力。”

“那歸根結底還是我不給力唄？然后還不能說我？”我問他。

“說你你也不聽啊。”

妹子聽了抿著嘴直笑：“我也覺得打游戲開心就好啊。他們就覺得游戲得贏。”

“那不贏，打什么游戲呢？”同事附和。

武漢人猛地放下酒杯，假裝嚴肅：“我他媽就不明白，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做到全國統一的？”

兩地第一次“統一”。“統一”之后爆發的笑聲，徹底打破虛擬與現實隔膜。之后，我們接著順著電競話題聊到PUBG，和平精英，又順著一路展開到了不同的吃食和風俗習慣。

“你這個北京人上來就跟我東南西北，我都蒙了。我就問你，長江往下流的那邊是不是東？”

“我們就習慣說東南西北，我們還說兒化音呢。”

“對對你剛才打電話說，開門，兒？我就跟我老婆學了一遍，我說你們這個兒化音真的上頭。”

北京與武漢之間的距離感也在消弭。

我心里還剩下最后一點距離。

“妹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一直在家里，挺長一段時間沒出去工作了。”

“是因為疫情嗎？”縮短的距離感讓我問出口的時候沒有太多猶豫，卻還是在短暫的停頓后感到了一絲慌張。

“啊，不是。”她歪著頭，我不知道她是在猶豫，還是在回憶，“疫情之前那一年，我那家公司就倒閉了。我就在家待著，準備過完年再找，結果就趕上疫情。后來確實是擔心疫情不安全，所以也一直沒找工作。”

“現在說起那個……應該也沒什么了吧。”同事不知是在詢問，還是在安慰自己，“當年12月中旬我剛從武漢回來。那時候還一直擔心自己被隔離。”

妹子和我們講起她家因為疫情停開的廠房，當然也講起了在那段悶在家里的日子，她跟著奧山戰場的YY隊漲了多少榮譽和軍銜。

“那時候她有時候都玩到早上，通宵，還罵街。”

“哈哈哈對，那時候我玩他的法師，指揮讓一起上去奧爆冰環，我直接上去就死了，然后我就罵街，我說你們怎么沒人上啊？”

“哈哈哈我也想問，一打游戲就罵街這個事兒是怎么做到全國統一的？”

兩地再一次“統一”，這一次，我同武漢之間，徹底沒有了距離。

離開武漢到現在，我一直沒有登上過游戲，也不知道武漢夫妻倆在現實中究竟姓甚名誰。虛擬世界里的“交情”化成的酒和小龍蝦早已穿腸而過，我的采訪任務也已經順利完成。北京和武漢依然隔著一千多公里，但在地球村上，電競的語言為許多人訴說著同一個故事。

后來在武漢的出租車上再次看到粉色的時候，我問的哥：“這路邊開的花都是櫻花嗎？”

“是櫻花，但是都是嫁接的，要看正宗的櫻花還是要去武大里，那是日本人種的。”

是不是櫻花，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