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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兒

2021-07-21 13:26:41寧雨
雪蓮 2021年6期

“打呵欠的泥人兒”是件陶塑作品,見我喜歡,同事便割愛相送了。為了安頓泥人兒,我不得不移動了窗臺上那些花盆的位置,擠出一點點空間。陶紅色的泥人兒,在本就局促的花叢里,倦色更加深沉。

“你快抱走吧。看見它,我就天天只想跟著打瞌睡。”同事的話倏忽滑過腦際,心尖輕輕顫栗。

泥塑這個行當,我們郭莊人都有點童子功——捏泥人兒。至于燒陶,那是后話。從村北口的大埝子走出一箭之地就是小白河。河里枯水時節,可采挖紅膠泥。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是泥塑家,泥罐、泥斗子,甚至夏天在院子里使用的王八灶,都是自家捏的。罐和斗,用來盛糧食盛面。王八灶,因形似烏龜而得名,橢圓龜背上部敞開、中空,剛好坐上一口小鍋,龜脖子也是空的,擔負煙囪的功能,龜肚子側開一個方形灶口,正好添柴禾。捏制這些家伙什兒,先得到河里挖泥,挖上來的泥,叫生泥。院子里墊塊石板,或者木板,挽袖子輪胳膊乒乓往上摔,摔得胳膊發酸鼻洼冒汗,泥總算成了一塊又柔軟又有筋性的熟泥,再摻兌碎麥秸、破布條,捏成型,陰涼地兒晾干,使起來又結實又經濟。

除了麻子,沒見過誰捏泥人兒。捏泥人兒、賣泥人的買賣,由麻子一家獨營。麻子家賣的,也有泥鳥、泥模什么的。鳥頭上帶個窟窿眼兒,可以吹出各種好聽的聲音,其實該叫泥哨。泥模是扁圓或長圓、長方的,雕刻著類似老千撲克上那樣的人物,還有花鳥、動物等。人物、花鳥、動物,我們一律叫做花兒。泥模上各色各樣的花兒,很是新奇,能勾著孩子們的眼睛和心魂。麻子的賣活兒,不管泥模、泥哨,都是五分錢一件一毛錢仨。一掛泥模十二件,都買下來,需要四毛錢。每次麻子推著小推車沿街賣貨,總會圍上一群孩子。為了把泥模上的花兒看個清楚,女孩子們也失了平日里的斯文,你推我搡,有時候甚至揪著頭發、扯著領子打上一架。男孩子們更待見泥哨。人越多,麻子越愛表演吹泥哨。他可以吹出好幾種鳥叫的聲音,還能吹出風聲、水聲。半大小子們把麻子圍得團團轉,一雙雙皴黑的手伸出來,都想摸一摸那藏著妙音的哨子。只是,看得多,買得少,麻子不高興,他手里的泥哨兒、泥模誰也別想摸一下。

麻子捏泥人兒,比女人們捏泥罐、泥斗麻煩多了。泥罐、泥斗捏完晾干直接使用,泥人兒則要在窯里燒制。那時還不懂制陶這個概念,只知道麻子燒小窯。燒好的泥人兒,通身陶紅,太陽底下一照,有紅銅般的光澤。麻子的手藝是祖傳,最少三代。麻子不僅會捏泥哨、泥模,還捏一手漂亮的泥娃娃。他的泥娃娃,男的都像彌勒佛,女的都像他們家大妮。可是,麻子不賣泥娃娃,他的泥娃娃在家里放著,任由他的一群孩子抱著瘋耍。有一條規矩,不能帶出院子。所以,想玩一玩麻子的泥娃娃,就得串門找他家的孩子玩。麻子家的孩子,隨他女人,都有點缺心眼兒,不會掐子兒,不會撞拐,更不會擺龍方,他們的衣裳袖子前襟永遠油脂麻花,鼻子下掛著一條長長的清鼻涕蟲。沒有誰真心愿意跟他們玩。玩兒,也是為了那些泥娃娃。若能趕上看看麻子燒窯,那是最過癮的事。

小窯盤在他們家院子里,挨著豬圈。窯里裝滿泥模子的時候,麻子家的院子會忽然安靜下來。麻子面朝北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頭,之后,雙手舉起插在地上的香火,向著空中左右而拜。最后,小窯終于點起火,火苗蛇信子一般舔舐著窯口,藍煙搖搖擺擺升上天空,如同得道成仙的蛇精。我們這幫小孩子的腦袋西瓜般地排列在他家院墻上,脖根子一會兒向下彎著,一會兒仰向天空。直到家長找來捉著脖領子回家吃飯,才感到脖子酸疼。

麻子的貨賣得慢,小窯并不常燒,三五個月不動窯火也不稀罕。更多的日子,麻子家小窯里藍灰的煙以及紅熱的火,只在我的心里扶搖或燃燒。

九歲那年,我打定主意,要捏一件屬于自己的泥人兒,并且把它燒制成麻子推著小車沿街叫賣的陶紅色。

我還真的親手捏了一件。它的臉丑得像只倭瓜,細眉細眼,呲著兩顆大黃牙,身子肥壯,腿卻極細。本是想捏個俊俏的小姑娘,可我的手藝只能捏出個倭瓜娃。倭瓜娃晾在土坯壘砌的南墻下一塊廢棄的磨刀石上,它只能躺著,它的腿兒太細了,無法支撐起它肥壯的身子和倭瓜般的大腦袋。它躺在石頭上,面朝天空,笑得又憨又笨。說實話,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是失望,真想把它摔碎算了。不知怎么,我卻一直沒有下手。甚至,我開始謀劃在家里挖一孔小窯,像麻子家那樣的小窯。窯址幾經考慮,準備選在靠近茅廁的一株馬牙棗樹附近。

外祖母悄無聲息地就把倭瓜娃摔了個稀爛。或許,她已經洞悉了我的燒窯計劃。要知道,那時候的柴草是十分金貴的,干的樹枝和廢舊木塊,簡直是極品燃料。就算是一筐樹葉,也得趕在風日里的大清早一身霜塵跑出幾里地去柳樹林中圈下地盤,眼巴巴蹲守著,數著黃綠的樹葉一片、一片落下。

但事情似乎不是我猜想的那樣。

外祖母摔碎倭瓜娃的那天下午,麻子的弟媳婦生下一個男嬰。麻子弟媳婦懷孕的事,狠狠地在我們村熱鬧了一段日子。那女人已三十幾歲,結婚也有十多年了。據說,為著老懷不上孩子的原因,年年都到五里地之外的師素村趕三月十五廟,給藥王爺進香。去年搶上了頭炷香,二尺紅布拴個泥娃娃,這才開了懷兒。誰承想,女人懷的孩子到了日子卻不生。都超倆月了,還是不生。巧得很,我的倭瓜娃稀里嘩啦一碎,她就生了。

女人前腳生了,后腳劉大神道笑嘻嘻地到我們家串門。她一笑,笑出滿嘴焦黑的板牙,嘴角痦子一跳一跳的。她拉著外祖母坐在門檻兒上低聲嘀咕。我聽到似乎是說,廟里拴來的泥娃娃,魂到得早了點,稀里糊涂附在了我捏的倭瓜娃身上,所以麻子弟媳婦肚里的孩子總也不能落生。劉大神道瘋瘋癲癲的,自詡通靈,時不時有人求她看看日子,或者幫著禱告禱告、破破這晦那邪的。平時,她的名聲不好,抽煙喝酒,好吃懶做,還勾著相好兒,外祖母并不怎么搭理她。

倭瓜娃一定是在劉大神道的授意下摔碎的。我對那個叼著煙卷的黑臉女人越發討厭起來。本來,我并不得意自己的手藝,可因了劉大神道的破壞,忽而一下子真心在乎起那個泥捏的倭瓜娃。

麻子弟媳婦生孩子的事,成了全村的頭條新聞。他們說,那個男娃俊極了,比他爹娘都好看,比他爺爺奶奶也好看得多。男娃出了滿月,麻子弟媳婦抱著到大街上曬太陽,孩子們圍著看,老頭兒老太太也圍著看,逗著,夸著,每個人的臉都笑得跟秋天的日頭一樣明亮。可不知怎么著,我一眼也不敢看,碰上麻子媳婦抱著男娃在街上,折轉身就朝家里跑。我的腳印替我的耳朵聽見,他們在指指戳戳地議論,說那個丫頭少言寡語的膽子可是賊大,竟敢偷著捏泥人兒,還想學麻子燒窯。

我不知道捏泥人兒有什么錯,心里卻一天比一天發虛。每次女人和男嬰曬太陽,我打旁邊一過,他們就會說起我的倭瓜娃,指指戳戳,嘻嘻哈哈。還說,這次多虧了劉大神道。我始終不敢看麻子弟媳婦的男娃,人們越是夸他生得好看,我越是不敢看。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那個小嬰兒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么漂亮,他倭瓜臉,長著兩條支不起身子的小細腿,簡直就是我捏的那個倭瓜娃。

大頭娃娃一歲多的時候還不會坐,不會說話,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樣吃東西。我偷偷想,是不是附在倭瓜娃身上的魂兒沒有到大頭娃娃的腦子里安下家,那個魂兒在他身上站了站,轉身就跑了?

劉大神道嚇唬一幫小孩,說泥人兒不能隨便捏的,捏一個泥的,世上就得少生一個人。麻子拜了神靈謝過罪,才敢捏泥娃娃。想起女人辛辛苦苦生下的大頭娃娃,心里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罪感。我不知道神靈會不會治我的罪,把我變成一個又憨又傻的倭瓜娃。

一片雪地。一個人死了,身上覆了雪,頭卻露著,瞪一雙銅鈴大眼。細看,又不是一個死人,而是生著一張倭瓜臉的泥娃娃。麻子弟媳婦,撲倒在地上,撫摸著那個泥娃娃,滿臉是淚。

這是我夜夢里的情景。醒來,我在黎明的暗色中向外祖母講述這個夢。劉大神道說,做了噩夢,必須趕在醒來之時,抓緊向人學說,不能等到日過三竿。跟人一說,任是多么不好的夢,也就破了。我這么些年,做噩夢,也做好夢。噩夢了,便依著老輩人的話,趕緊向人學說,好夢,也忍不住要緊著顯擺一下。

除了破夢之法,我還跟著村里的女人們學過不少奇門法術。比如,給孩子叫魂兒。誰家孩子發燒驚厥,就有可能是丟了魂兒。把孩子穿的衣服,裹個笤帚疙瘩,抱到頭一天劇烈玩耍或睡過覺的場院邊上、老楊樹底下,嘟嘟囔囔,拜一拜,然后喊著孩子的名字,一路把裹了笤帚疙瘩的衣服抱回家。還有,治療孩子夜哭,一方紅紙,請老先生蘸了飽飽的墨汁,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覺兒睡到大天亮”。紅方紙趁夜貼到村子正街的墻上、大路口、電線桿子上。若是誰害了“針針瘡”,則剪個紅紙小人兒,找些棗樹圪針,釘到老臭椿樹上,本主兒見一回唾一回唾沫,總歸過幾日便好了。我親眼見過外祖母為小孩子叫過魂兒,見過老青磚墻上鮮紅的“夜哭郎”,還幫人唾過老椿樹上的小紙人兒。也許,正是這些奇門法術的流布,劉大神道那樣的女人,才擁有那么大市場。

村子里每一輩都會有多多少少通靈的人,這些人的命運,往往比旁人更悲慘。比如劉大神道,她的腦子里生了東西,頭疼,四肢無力,看不清東西,漸漸地整個人就不行了。她自己的事她自己無法破,只能聽憑兒女送到了大醫院,檢查結果,是腦囊蟲病。

通靈者,被宗教人類學者歸為“巫師”。英國研究家羅納德·赫頓在他的研究專著中,引用另一位研究者的定義,認為巫師是“以神秘手段傷害他人的人”。這個丑陋的女人,在村里擔當的其實是一種“療救”的角色。巫和醫,就像一件陶紅色泥塑的陰面和陽面。它們跟著老祖先的泥塑、陶冶技藝一起從古走到今,終歸漸行漸遠。

劉大神道作古多年,村子里沒再出現過標榜通靈的人。

現今麻子家的二小子在縣城開了個泥塑工作室,專門捏泥人兒。他的買賣不錯,招了不少心靈手巧的女孩子幫他做工。他比他嬸子家的大頭娃娃歲數小,三兩歲就顯出跟他哥哥姐姐不同的精明勁兒。他曾聯系過我,想讓我給泥塑家馬若特牽個線,拜師學藝。這事我一口答應下來,他沒再催,我七事八事的瞎忙,就給忘了。

自從辦公室請進“打呵欠的泥人兒”,我便莫名其妙天天犯起瞌睡,有時候看著稿子,眼皮呱嗒就耷拉下來。我是很討厭劉大神道的,一直很討厭,瞌睡的時候,我卻猛然想起劉大神道。醫生說,老打瞌睡也是一種病,肯定是自己身體的原因,跟一件藝術品沒有半點聯系,不要給自己負面的心理暗示。

我找順路車把“打呵欠的泥人兒”捎給了麻子家的老二小子,讓他作為藝術研究之用,也算多少還了點口頭債。他若真對馬若特一派泥塑感興趣,再牽線不晚。

麻子家的老二小子給我來電話。電話里,他先哈哈哈大笑了一頓,直笑得我頭皮發緊,他才慢悠悠地說,那件“打呵欠的泥人兒”是他親手所捏、親手燒制。希望瞌睡蟲都附在泥人兒身上,好讓大家全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成就所有心想之事。

【作者簡介】寧雨,本名郭文嶺。職業編輯,業余寫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理事。作品散見于 《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 《長城》 《湖南文學》 《天津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百家》 《散文選刊》 《散文海外版》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天使不在線》、散文集《女兒藍》、傳記文學《郭守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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