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春
摘要:學界已關注到鹽在民族交往、互動和國家整合等方面起到的作用,但深入分析漢晉時期西南地區從事鹽業生產的古代民族如何互動,以及討論鹽業生產如何促進古代地方王國的形成和發展等方面的研究相對薄弱。西南地區的古羌族經分化之后,形成了昆明、摩沙等從事鹽業生產的族群,這些群體在掌握一定的制鹽技術之后,有不斷發展的趨勢。尤其是,云南境內的古代民族,圍繞鹽的生產、交換和消費,促進了人口的聚集、城鎮中心的形成,增進了民族之間的互動和交融,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社會整合的作用。因此,在研究西南地區的民族互動和交往中,鹽是民族交往和交流的載體,這為分析古代民族如何互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視角。
關鍵詞:鹽;西南少數民族;形成;互動關系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3-9864(2021)02-0063-09
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和交融,是不同民族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多方面的互動和融合的過程。其中,經濟交往尤為重要。基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以物質資料的交換為載體的民族互動,是民族交往和交流的基本形式。鹽的生產和貿易有利于促進不同族群之間的交往和互動,有學者指出:“鹽業貿易曾被譽為人際交往中一種重要的方式,甚至不少專家都將鹽的需求視為一切貿易興起的根源。由于可用的鹽礦為數有限,而鹽又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資,為了保證其穩定的生產,必須要有密集和持久的貿易網絡。一般認為,鹽貿易實際上是一種平常的生活必需品交易。”① 鹽是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物質,“人類聚居與部落形成,是文化結胎和孕育的重要條件。而鹽對人類的吸收力和凝聚力,便是人類有意識聚居的選擇因素之一。”②西南地區產鹽歷史悠久,可追溯至漢代。此后,鹽的交易被多方記錄,如樊綽《蠻書》所載,南詔境內“蠻法煮鹽咸有法令。顆鹽每顆約一兩二兩,有交易,即以顆計之。”③ 元代,馬可波羅曾到四川西昌地區的鹽源縣,提及:“至其所用之貨幣,則有金條,案量計值,而無鑄造之貨幣。其小貨幣則用鹽。取鹽煮之,然后用模型范為塊,每塊約重半磅,每八十塊約值精金一薩覺(Sa ggio),則薩覺是鹽之一定分量。其通行之小貨幣如此。”①鹽源在古代是西南地區重要的鹽產區,鹽塊在當時的傳統交易中起到貨幣的功能。
學界對西南地區鹽與民族關系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唐代,如陳斌和朱映占指出:“南詔國時期,食鹽的生產與民族的發展、民族關系的變化有著緊密的聯系。洱海區域的民族崛起與滇西食鹽生產的發展有著必然聯系。而且鹽在南詔國民族及民族關系的發展上起著重要作用,決定著民族關系的發展方向,強烈影響著當時的民族與國家關系。”② 張海超認為南詔國時期“鹽的生產、運輸和貿易過程將分散在不同區域的人群聯結在一起,為王國的存續提供了重要的凝聚力。”③ 本文重點分析生活在“藏彝走廊”的古羌族在南下分化的過程中,形成了昆明、摩沙等從事鹽業生產的族群;重點考察古滇國與安寧井的關系,討論圍繞鹽業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如何促進民族的交往和交流,并將各民族整合起來。
一、西南地區古代民族鹽業資源的利用及
制鹽技術探析
今天,生活在川滇藏交界區的納西族、彝族、白族等多個少數民族是古老羌族的后裔。這些民族的形成,是古羌族南下后,不斷分化的結果。
“羌,西戎牧羊人也。”即,羌是一個居無定所、遷徙無常的游牧民族。方國瑜先生認為羌族最早住居在黃河上游,即甘肅、青海連接的山岳地帶。后來,“羌族向南遷徙到現在四川、兩康連接地帶,然后又向東、向西、向南分支,東為巴蜀區域,西為康藏區域,南為邛筰區域。又從邛筰區域分支遷到云南,云南羌語系氏族是自北而南發展起來的。”④ 具體而言,“為夷、為嶲、為邛、為筰、為昆明、為叟,都是羌的支系。”⑤ 此外,方國瑜先生還指出,滇東北的僰人是羌族在漢嘉郡的分支,先循著青衣江遷至岷江,后順岷江而下后形成部落,最后遷至洱海區域。摩沙夷,從定筰逐漸向西遷徙,因此,生活在滇西北區域金沙江上游地帶的摩沙夷,也是羌族的一支⑥。有學者支持上述觀點,即古羌人在隴右地區生活了若干萬年后,向東、西、南三面遷徙,開始了歷史上的大分化過程。古羌人向西遷徙者,形成了后來的吐蕃,即今藏族的主要先民。古羌人向西南遷徙的一支,為數最多,支系極為繁雜。從甘青草原南下后,古羌人在南中地區繁衍成了各種支系,一部分發展成為今天的羌族,一部分發展成為今天的彝族。其他部分遷至西南后,分化成為今天的藏緬語族的哈尼、傈僳、納西、拉祜、白、景頗、普米、怒、獨龍、阿昌等民族。羌人向東南遷徙者,主要有巴人,成為今日土家族的主要先民⑦。
汪寧生先生曾對滇藏地區發現的幾處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的器物進行比較,認為西藏的林芝、墨脫、卡若和云南的洱海地域、元謀大墩子等幾處遺址中的器物存在相似之處。這“反映出西藏的雅魯藏布江流域、昌都地區和云南西部、北部的新石器文化之間已存在著某些聯系,這種聯系應與這片地區歷史上一次大的民族遷徙有關。據各種跡象來看,屬于后來稱為氐羌的族群沿著橫斷山脈及其河谷地帶自北而南的遷徙浪潮,正是在公元前第二千年就已開始。”①在研究岷江流域的石棺葬文化時,馮漢驥認為:“石棺葬文化在岷江上游區域內是一種突入的文化,是西北文化南下的一種余波。”② 此后,童恩正③、陳德安④、羅二虎⑤、謝輝⑥ 等學者均支持上述觀點。
古羌族南下被分化的支系中,有一部分進入滇西北之后,成為當地鹽業資源的開發者和利用者。如昆明族,《后漢書·西南夷傳》載:“建初元年,哀牢王類牢與守令忿爭,遂殺守令而反叛,攻巂唐城。太守王尋奔楪榆。哀牢三千余人攻博南,燔燒民舍。肅宗募發越巂、益州、永昌夷漢九千人討之。明年春,邪龍縣⑦昆明夷鹵承等應募,率種人與諸郡兵擊類牢于博南,大破斬之。傳首洛陽,賜鹵承帛萬匹,封為破虜傍邑侯。”⑧在這場權力的博弈當中,人們發現邪龍縣的昆明夷鹵承發揮了重要作用,對此任乃強先生分析:“鹵承的鹵字,即古盛鹽袋用的鹽字。承,名。顯然他是一個昆明族的鹽工。”⑨ 再結合漢時期在滇西北的永昌郡內有征收鹽稅的記錄⑩,可知昆明人是云南境內早期開發和利用鹽泉的古老民族○11。
在羌族支系中,還有一個民族較早掌握制鹽技術,即“摩沙夷”或“磨些”,即今天的納西族。據《漢書·地理志》記載:“(定筰縣)出鹽……都尉治。”定筰縣,即今天的鹽源縣,漢時期屬越巂郡,是摩沙夷的主要活動區域,中央王朝設置都尉一職,開始對西南邊疆地區的鹽業生產進行管控。《華陽國志·蜀志·汶山郡》又說:“(定筰)縣在郡西。渡瀘水,賓剛徼,(白)〔曰〕摩沙夷。有鹽池,積薪,以齊水灌而后焚之,成鹽。”○12 ?這里的鹽業生產持續時間長,在《舊唐書》中稱之為“鹽井城”或“鹽川城”。唐代,鹽源縣境內有黑鹽井和白鹽井○13。宋代,鹽源縣持續生產食鹽,但是“后經大理的戰爭歸并,和境內各民族之間的冤家械斗,造成人口減少,田園荒蕪。在十一世紀初葉,鹽井被封,淹沒二百余年”○14。元代,馬可波羅曾到鹽源一帶,并對產鹽進行了記錄○15。
西南地區古代民族究竟采用何種制鹽技術,在一些史料記載中方可有所了解,如《華陽國志·蜀志》記載:“白摩沙夷有鹽池,積薪,以齊水灌,而后焚之,成鹽。”《益州記》記載:“越巂先燒炭,以鹽井水潑炭,刮取鹽。”漢代,川西地區已經采用古老的制鹽技術——刮炭法。唐代,據《蠻書》載:“昆明城(現四川鹽源縣)有大鹽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鹽也。”①北宋《太平寰宇記》載:“巂州昆明縣鹽井在縣城中,今邑民取鹽,先積薪以火燒過,以水洗灰,即成黑鹽,煉之又白。”通過上述史料的記載,可以判定,從漢代至北宋時期,刮炭法曾是長期盛行于川西鹽源等地的制鹽方式。這是古代民族繼直接利用鹽水之后,開創的古老制鹽技術。
二、南中大姓和爨氏家族對云南鹽業資源的掌控
漢晉時期,南中大姓和爨氏家族曾控制西南的云南、貴州、四川南部、廣西西部等大部分地區。漢代以來,云南境內的食鹽產地主要分布在滇中、滇西和滇東三個地區。其中,滇中地區以安寧井為代表,其次為滇西比蘇縣② 境內的鹽井。此外,青蛉縣(現大姚縣)境內也有鹽井。這個時期,滇東北的鎮雄、鹽津一帶也有產鹽的記載。
滇中地區的鹽礦資源主要分布在昆明西郊的安寧市,這里曾有著名的安寧井。漢代以來,安寧井是滇境內最重要的鹽產地。安寧因鹽而興,是較早進入國家管控的地區,在云南初設郡縣之時,安寧井即是鹽官控制的二十八郡之一。《漢書》記載:“連然縣,有鹽官”,“連然”便是昆明西郊的安寧。學界普遍認為,安寧早在西漢時期已經產鹽。1955至1960年,文物考古工作者4次對滇池東岸石寨山進行考古發掘,后在6號古墓中出土了滇王金印,這和《史記》中的記載“賜滇王印,復長其民”③ 相互印證,證實了滇池東岸曾經是古滇王國的主要活動區域。此時,鹽對古滇王國的人口聚集和交通運輸的發展已發揮作用。因此,從滇池西岸的鹽場到東岸的古滇國之間,實現了鹽的運輸和貿易,水路或陸路均可到達古滇國的行政中心。
西漢以前,滇中地區社會發展的程度之高,讓人嘆為觀止。古滇國是戰國至西漢時期興盛于云南滇池區域的古王國,其歷史長達四五百年,形成了古滇文化。從考古發掘的成果來看,滇國的都城很有可能在今天晉寧縣晉城鎮,這里是漢代益州郡治所滇池縣城所在地④。從地形來看,古滇國的都城在滇池南部的東岸,地處安寧的東南部,離滇池東岸僅7公里,離安寧井直線距離不過35公里左右。因此,可初步判斷古滇國境內的民族長期食用安寧井生產的鹽,鹽業生產對地方王國的鞏固有積極作用。
《華陽國志》載:“連然縣,有鹽泉,南中共仰之。”⑤ 在《后漢書·西南夷傳》中記載,益州郡“河土平敞,多出鸚鵡、孔雀,有鹽池田漁之饒,金銀畜產之富。人俗豪忲。居官者皆富及累世。”即,漢代益州郡內鹽業資源比較豐富,開發和控制者因此累積財富,成為地方富豪。在古代,鹽在地方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不可忽視,學者指出:“當時安寧鹽井帶來的利益,從西漢就設鹽官的安寧,到爨氏宗族聯盟時期,更為發達,成為一個手工業和商業貿易的中心。”①從上述安寧井的鹽泉,通常由“南中共仰之”來分析,當時食用安寧井鹽的地域比較廣闊。“南中”最早見于《三國志·魏書·李壽傳》,其記載“以南中十二郡為建寧國”,據《中國歷史大辭典·歷史地理卷》釋為:“南方地區。三國以后指今四川南部及云南、貴州地區,因在蜀漢以南,故名。”② 漢代,四川南部有鹽源縣的黑鹽井和白鹽井,滇東北昭通境內也有鹽井,因此云南北部地區食安寧井鹽的可能性不大。滇西大姚、云龍等地產鹽,所以安寧鹽往西行銷的范圍,當止于楚雄。貴州境內歷史上不產鹽,食安寧井鹽的可能性較大。此外,滇南地區也食安寧井鹽。這個時期,滇中的鹽是由南中大姓控制的,學者指出:“隨著時代發展,南中‘大姓的數量越來越多,分布區域也越來越廣,如牂牁郡有‘大姓謝、龍、傅、尹、董等,晉寧郡有霍、爨、焦、婁、孟、董、毛等,朱提郡有朱、魯、興、仇、遞、高、李等,永昌郡有呂、陳、趙、謝、楊等,興古郡則有爨。可見,除去滇西南、西北等偏遠地區,南中各地均有‘大姓勢力的存在。他們憑借自身優勢世仕州郡,成為南中各地實際掌權者。”③ 因此,南中大姓管控的區域,以食用安寧井鹽為主。
魏晉之后,南中大姓在斗爭和博弈中衰落,最后僅剩爨氏家族,此家族成為南北朝時期云南境內的統治者。此時,云南境內形成了“西爨白蠻,東爨烏蠻”的分布格局,據《蠻書》記載:“西爨,白蠻也。東爨,烏蠻也。當天寶中,東北自曲靖州,西南至宣城,邑落相望,牛馬被野。在石城、昆川、曲軛、晉甯、喻獻、安甯至龍和城,謂之西爨。在曲靖州、彌鹿川、升麻川,南至步頭,謂之東爨,風俗名爨也。”④ 這是爨氏家族統治的大概區域。
爨氏家族統治云南時期,安寧鹽井依然是重要的鹽產地,伍雄武和張剛指出:“所產之鹽東西爨烏蠻、白蠻皆賴以食之,甚至利及牂州(今貴州西部)、歡州(駐今越南榮市)的人。這生動說明食鹽已成為維持東西爨烏蠻、白蠻正常生活的經濟命脈,是不可或缺的商品,通過它東西爨烏蠻、白蠻在經濟上結為相互依賴的整體。”⑤魯剛指出,相比較漢代云南境內其他鹽場,“連然鹽井的歷史最悠久,規模也最大,代表著爨區井鹽開采的最高水平。”⑥
滇西地區,據《后漢書》記載,哀牢境內產鹽,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間,哀牢“西部都尉廣漢鄭純為政清潔,化行夷貊,君長感慕,皆獻土珍,頌德美。天子嘉之,即以為永昌太守。純與哀牢夷人約,邑豪歲輸布貫頭衣二領,鹽一斛,以為常賦。”⑦學界曾分析,永昌產鹽之地應在今云龍、蘭坪等地,漢代設比蘇縣⑧。這個時期,哀牢境內從事鹽業生產的民族,即為上述提到的昆明族。
漢代,滇西的食鹽產地,除比蘇縣之外,還有青蛉縣和姑復縣。據《漢書·地理志》“越巂郡”載:“姑復,臨池澤在南……青蛉,臨池灊在北。”將其二縣作為鹽產地,普遍的根據是《后漢書》卷一一三《郡國志五》“姑復”條注引“《地道記》:‘鹽池澤在其南。”即,“臨”是“鹽”字的誤寫或蝕筆①。也有些學者認為“臨池”或為今永勝縣南部的“程海”。今永勝、寧蒗一帶即西漢姑復縣之地②。
滇東北地區的鹽產地主要分布在昭通境內,據《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南廣縣……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置,有鹽官。”學界對南廣縣的理解存在爭議,或為今昭通市境內的鎮雄縣,或為鹽津縣③。但是,這個地區的鹽業生產規模應該不大。
三、西南地區古代民族鹽業資源開發和利用的意義
(一)鹽業生產促進地方政權的發展
滇中地區古滇國的形成,對云南民族關系產生很大的影響。學者指出“滇”是族名,同時也是國名④,是圍繞滇池,利用安寧井的鹽業資源所形成的一個地方王國。
關于古滇國的范圍,學界有過論述。尤中指出,其范圍:“東北部自今云南省的曲靖市(不包括沾益)往西南抵保山市;北部自金沙江南岸往南達越南萊州省境內;東部自南盤江西岸往西到禮社江、元江北岸。”⑤ 段瑜等指出:“根據滇文化墓葬的分布情況,可知滇的分布是以滇池湖濱平原為中心,北到富民,南至通海,東抵路南,西迄安寧,整個分布區并不是很大。”⑥ 張增祺先生認為:“滇文化遺物的分布范圍大致為:東至路南、瀘西一線;北達會澤、昭通等地;南抵新平、元江及個舊一帶;西到安寧及其附近地區……上述地區大概就是古代滇族的活動范圍,亦即滇國的分布區域……從滇文化分布范圍看,古代滇國的領地并不十分廣闊。大致包括今昆明市(4區8縣)和東川市全部,曲靖和玉溪地區大部,紅河州、楚雄州和文山州的一部分地區。”⑦從文獻來看,以上三者的論述,尤中所述范圍最廣,段瑜等所述范圍最小,張增祺依據考古學的判斷比較接近滇國的范圍。
古滇國的科技水平之高,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學者指出:“當時滇國生產的青銅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種青銅文化媲美而毫不遜色,這是國內外學術界所公認的。”⑧古滇國青銅器的鑄造方法有:范模鑄造法、夯筑范鑄造法、套接鑄造法、失蠟法,其中失蠟法工藝精湛到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范鑄和焊接痕跡⑨。此外,青銅表面鎏金工藝作為古代一項傳統的青銅表面處理工藝,有學者指出迄今為止的研究表明世界上最早使用這種工藝的國家是中國。戰國中期到西漢時期的古滇國,青銅鑄造技術水平達到了頂峰,出現了大批的鎏金器物,其中在晉寧石寨山、江川李家山、昆明羊甫頭等滇國墓葬群中出土了數以十計的鎏金銅器,這時期鎏金工藝也得到了較為突出的發展,出土了很多具有代表滇國文化的青銅制品①。
從滇國的范圍來看,滇國的周邊還有多個部落(或族群),如學者從《史記·西南夷列傳》所述:“勞浸、靡莫數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發巴、蜀擊滅勞浸、靡莫,以兵臨滇。”得出,“勞浸與靡莫一樣是西南夷諸族群中的一支,勞浸和靡莫均為族群名稱,而不是地名。”② 從“同姓相仗”的情況來看,滇和勞浸、靡莫兩個族群之間的關系密切,且應同屬于一個文化系統。
對于滇國的主體民族,學界也有廣泛的討論。尤中認為滇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其主體民族是僰族,此外被統治的民族還有昆明族、叟族③。張增祺認為滇國的主體民族是古越人的一支,同樣認為滇國是一個多民族構成的王國,除統治民族之外,還有叟、濮人、僰、昆明等少數民族。不過他們是作為被統治的民族出現,多半是滇王國的奴隸和納貢者④。當然,滇國的主體民族,至今未有定論,主要有氐羌說、僰人說、百濮說和百越說,但可以確定的是滇國是一個多民族構成的地方王國,古滇國內同周邊的民族已經形成較為復雜的族群關系。鹽業資源的利用,促進了這一政權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的發展,地方王國可依賴于境內所產的食鹽,將多個古代民族整合起來。
(二)鹽業促進了古代民族之間的互動和交流
不同歷史時期,政權之間的博弈,往往因資源的爭奪而起。因此,那些占有稀缺資源的民族,往往作為權力博弈的主體,出現在歷史的舞臺上。
昆明族是洱海區域內鹽業資源開發和利用的最早民族。據《史記·西南夷列傳》的記載:“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昆明族普遍被認為是處在落后的游牧生計狀態。但是,也有學者認為昆明族是瀾滄江及其支流河谷新石器文化的創造者⑤。從漢代滇西發現有關鹽的記載以及昆明族在早期部落之間博弈中所起的作用來看,這個論斷有一定的道理。
史料記載,漢代初期,西南地區出現“夷”人反抗的戰爭。《漢書·王莽傳》載:天鳳元年(公元14年),“益州蠻夷(‘嶲、‘昆明)殺大尹(太守)程隆,三邊盡反。”天鳳六年(公元19年),“王莽政亂,益州郡夷棟蠶、若豆等起兵殺郡守,越裔姑復夷人大牟亦皆叛,殺略吏人。莽遣寧始將軍廉丹,發巴蜀吏人及轉兵谷卒徒十余萬擊之。”⑥《后漢書·西南夷列傳》記載:“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夷渠帥棟蠶與姑復(今永勝、華平)、楪榆(今大理)、梇棟(今楚雄地區)、連然(今安寧)、滇池(今晉寧)、建伶(今昆陽及易門)昆明諸種反判,殺長吏。益州太守繁勝與戰而敗,退保朱提。十九年(公元43年),遣武威將軍劉尚等發廣漢、犍為、蜀郡人及朱提夷,合萬三千人擊之。尚軍遂度瀘水,入益州界。群夷聞大兵至,皆棄壘奔走,尚獲其贏弱、谷、畜。二十年(公元44年),進兵與棟蠶等連戰數月,皆破之。明年正月,追至不韋,斬棟蠶帥,凡首虜七千余人,得生口五千七百人,馬三千匹,牛羊三萬余頭,諸夷悉平。”①這是朝廷委派官吏到西南夷地區管理少數民族,壟斷地方資源所引發的戰事,這和從事鹽業生產的西南夷有密切關系。其中,昆明族在多次起兵事件中均發揮作用。學者認為這和朝廷派鹽官管理地方事務關系較大,理由是:
朝廷在滇中地區委派官吏(鹽官)專門管理食鹽生產和運銷事宜,必然影響“昆明諸種”的生產和生活。一方面,食鹽為人們生活必需品,朝廷把產鹽大權收歸國有,實行國家專營,通過提高鹽價,加重稅賦剝削各族民眾;另一方面,昆明夷是一個既經營畜牧業又兼營食鹽煎制和運銷的民族。他們飼養的牲畜,需要喂鹽才會驃肥體壯;他們的生產,需要圍繞食鹽運轉。朝廷把他們開發的鹽井收歸國有,影響了畜牧業和鹽業生產,斷絕了他們的生路,必然引起“昆明諸種”的反抗。②
《后漢書·西南夷傳》載:“建初元年(公元76年),哀牢王類牢與守令忿爭,遂殺守令而反叛,攻巂唐城。太守王尋奔楪榆。哀牢三千余人攻博南,燔燒民舍。肅宗募發越巂、益州、永昌夷漢九千人討之。明年春,邪龍縣昆明夷鹵承等應募,率種人與諸郡兵擊類牢于博南,大破斬之。傳首洛陽,賜鹵承帛萬匹,封為破虜傍邑侯。”③“鹵承”是昆明族的鹽工,“他把鹽工們組織起來應募,戰斗力就強大了。如果仍是‘無常處,無君長的游牧人民,就不可能組織成這樣的力量。鹵這個姓,證明他是學習漢文以后才自定的,表示他是鹽工。”④ 因此,任乃強先生的觀點是“昆明種仍以牧業為主,不全是鹽工。但進化最快的是鹽工,它也能帶動本族人傾向華化。”⑤ 因此,鹽工組織能力之強,力量之強大,應該是昆明族中的佼佼者。這應該與鹽業生產中所形成的組織性有關系。此后,昆明族(蠻)有一個自西向東的發展過程,這應該與向東可以獲得洱海周邊豐富的農業資源有關。
約在公元前12世紀,“昆明蠻”由瀾滄江河谷進入洱海區域。漸進式的西遷過程中,部分游牧民族的“昆明蠻”,成為當地兼營農牧業的定居民族。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大部分“昆明蠻”繼續向外擴張,不斷和“斯榆蠻”融合,他們共同創造了當地繁榮的青銅文化。隨著洱海區域經濟和文化的進一步發展,民族間的融合亦伴隨而生⑥。此后,昆明族分別向北、南和東擴張。向北的一支,沿瀾滄江河谷向滇西北地區延伸,到達德欽一帶;向南擴張的一支沿著瀾滄江河谷順流而下,進入西雙版納地區。向東擴張的一支,人數較多,隊伍龐大,經彌渡、祥云、姚安、楚雄、牟定、祿豐一帶,直至遇到比昆明族更為強大的滇國時,東擴受到阻力,后來大部分的昆明族停留下來,成為當地的民族①。西漢后期,又有一部分昆明人繼續向東、向南移動,當時滇東北、黔西及滇南地區都有昆明人②。
昆明族,至隋唐時期,主要集中在今劍川、洱、漾濞一帶,并建立了施浪、浪穹詔,與洱海以南的蒙舍詔(南詔)對峙。當時的洱海地區形成兩大陣營:以唐朝、南沼和部分“白蠻”為一方,控制著洱海區域以南和以東地區;以吐蕃、“昆明”和“西洱蠻”為另一方,占據了洱海沿岸及其西北地區。直至南詔建國后五十余年,昆明族才征服“昆明”,后將其上層遷至永昌地區,其屬民仍在洱海區域,后來均融合于當地的“哀牢夷”,成為洱海區域彝族的先民之一③。在兩漢時期,洱海地區還有其他古老的民族,如“斯榆蠻”,即“楪榆蠻”,學者認為“洱海區域的農業文化是當地‘斯榆蠻創造的。”④ 李東紅認為:“可以把‘昆明之屬中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族,諸如‘僰人、‘靡莫、‘廉頭、‘姑繒、‘葉榆、‘邪龍、‘姑復等,判定為洱海區域青銅農業文明的創造者。而將‘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的昆明人視為石棺葬文化(游牧文化)的創造者。”⑤ 因此,洱海區域的文明,可以說來自兩種文明,一是以昆明族為代表的游牧文明,蘊含著豐富的鹽文化;二是以斯榆蠻為代表的農業文明。
結論
從古羌族南下的過程來看,鹽作為稀缺的礦產資源,曾吸引了古代民族在鹽池周圍定居下來。從歷史資料來看,昆明族、摩沙族等古代民族較早懂得鹽的利用。一些地區的民族因為鹽的利用,形成強大的地方王國,例如古滇國的形成和安寧鹽井的開發密不可分。由此可見,鹽的利用成為族群遷徙的動力,推動了民族之間的互動和交流。鹽礦資源的開發可以實現人口的聚集,促進聚落的形成,從而利于政治核心區域的形成。因此,學界在討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應關注以特殊資源為載體的民族互動關系。
(責任編輯:李新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