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6月16日,美國總統拜登(右)和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瑞士日內瓦舉行會晤。圖/澎湃影像
北京時間2021年6月20日,俄羅斯駐美國大使阿納托利·安東諾夫啟程前往華盛頓。但他剛上飛機,就得到了一條和美俄日內瓦峰會上“信號不一致的消息”。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杰克·沙利文透露,美國政府將開啟新一輪對俄制裁,并堅持對俄德能源管道項目“北溪二號”的制裁,“我們已經表明了不會手下留情”。
6月17日,安東諾夫剛和沙利文在瑞士日內瓦見面,也共同出席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美國總統拜登之間的首次峰會。安東諾夫重返華盛頓,就是峰會的最直接成果之一。
今年3月,在拜登公開稱普京為干預美國大選的“兇手”后,已擔任四年駐美大使的安東諾夫被克里姆林宮召回。次月,美國駐俄大使約翰·沙利文也回到華盛頓。隨后,美俄互相驅逐了對方10名外交官,成為美俄關系步入冷戰以來“最糟糕時刻”的又一個現實佐證。
雖然美俄峰會后就“戰略穩定”發表了聯合聲明,但美國國務院前分管核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約瑟夫·德托馬斯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稱,聯合聲明“聽起來幾乎就是冷戰時期的術語”。歷史上,美方較多使用狹義的“戰略穩定”概念,將之限定在軍備控制和防止核戰爭領域,俄方則將其擴展到更廣泛的雙邊關系領域,包括制裁問題。
和冷戰末期成長起來的多數美俄外交高層一樣,安東諾夫是“戰略穩定”專家。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第一層次的“戰略穩定”。6月20日他重返華盛頓時指出“通過制裁的方式無法穩定關系,也無法建立兩國合作”,則更加強調第三層次的“戰略穩定”。
上世紀60年代,美國學界首先提出“戰略穩定”概念。1986年,蘇聯最高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和美國總統里根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會晤,美蘇、美俄隨后圍繞“戰略穩定”簽署了一系列軍備控制條約。奧巴馬政府時期負責《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談判的美方代表愛德華·華納將“戰略穩定”的概念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危機穩定”和“軍備競賽穩定”,即雙方不尋求首先使用核武器,也不尋求擴大自己的核武庫;第二層次是保證兩個核大國之間不存在武裝沖突;第三層次指一種國際或地區安全格局,使相關各方可以穩定維持和平關系。
曾任美國國務院助理國務卿、國防部助理部長的傅立民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戰略穩定”理論源于物理學。物理學認為,平衡力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穩定的平衡力,可以在波動后恢復平衡;另一種是不穩定的平衡力,會在受到沖擊后瓦解崩潰。“戰略穩定”本質上就是追求在雙邊關系中構建前一種平衡力。
冷戰時期,美蘇兩國在核軍力上都不存在絕對優勢,雙方都意識到,首先使用核武器或擴大核軍備不符合己方利益,第一層次的“戰略穩定”由此形成。如今,雙方各自日常保有的核彈頭數量已從上世紀90年代的12000枚下降到1500枚左右。
在兩極格局被打破后,最低層次的“戰略穩定”也瀕臨崩潰。雖然美俄仍然控制著世界上90%的核武庫,但軍控條約卻紛紛被廢棄。2002年,小布什政府首先退出被俄方稱為“戰略穩定基石”的《反彈道導彈條約》。2019年,特朗普政府退出《中導條約》。2020年,因為不可能達成新協議,美俄同意將2021年到期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延期五年,這成為雙邊核軍控協議唯一有效的遺產。
安東諾夫試圖保護更多的“遺產”。2018年到2019年,他多次強調“《中導條約》的全部潛力尚未用盡,還可以為俄羅斯和美國的安全利益服務。”但卡內基莫斯科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特列寧指出,美方主動打破“戰略穩定”,有自己的戰略考量。
一方面,冷戰結束后,美方認為俄羅斯不再是自己的平等對手,互相限制軍備發展不符合美方的最大利益;另一方面,美國和北約國家對俄羅斯的戰略判斷也發生變化,認為俄方在力量不對等的前提下更有可能在戰爭中首先使用核武器。因而,美方更傾向于獨立發展更有效的反導系統。
但實際對話中,美國使用的“戰略穩定”概念限于第一層次,狹義但精確;俄羅斯的說法更接近第二、第三層次,但也更模糊。有分析人士指出,以往美俄雙方每達成新的“戰略穩定”協議后都會立刻開始下一輪磋商,但隨著雙方觀點、實力分歧加劇,2011年后再未進行過類似的新磋商。半年期的常規戰略穩定對話,自2020年1月后也沒有再舉行。
拜登和普京在日內瓦達成的聯合聲明,也依然限于第一層次的“戰略穩定”。兩國領導人重申“核戰爭打不贏也決不能打”,并就緊張局勢中實現可預期的戰略穩定、避免武裝沖突達成共識。雙方并未直接承諾重返任何此前被廢止的條約,但確認將進行“雙邊戰略穩定對話”。
拜登透露,兩國外交、軍事部門將共同探索建立一種新的機制,以在新的安全危機出現時能夠減少反應時間,降低沖突升級的可能性。普京則表示,俄羅斯外交部和美國國務院會先就“核安全的未來”進行工作級別磋商。此外,雖然拜登稱自己不準備像奧巴馬那樣“重啟”美俄關系,但拜登和普京特別提到將由專業人士參與談判,被外界視為“至少是回到了特朗普政府時期之前”。
原核軍控談判俄方代表、俄羅斯國防部退役少將弗拉基米爾·德沃爾金回憶,2019年美俄相繼退出《中導條約》前,相互指責對方不履約,該爭端本應由條約規定的聯合核查委員會專家解決,但事實上政治行動代替了專家,展現出特朗普政府時期“雙方的相互信任已經完全崩潰了”。
傅立民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本次峰會總體上意味著美俄將恢復討論核軍控問題,但因為此前的條約框架已被逐步瓦解,“(新討論)能否取得成果,現在說還言之過早。” 他還強調,“戰略穩定”是美蘇/美俄之間的特色概念,“因為中美的核力量不對等,所以‘戰略穩定這種方式不適合中美之間,未來中美還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來減少不必要的戰爭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