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秀
2003年,溫鐵軍和他的團隊與河北省定州市翟城村委會聯合,開辦了新世紀第一所免費培訓農民的學校——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從而引起了社會關注。近日,他的團隊又出版了新書《我們的生態化:二十年轉型輯錄》,其核心思想就是:用自己的腳去走、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溫鐵軍的研究自始至終堅持“實踐出真知”原則,而對中國“三農”的未來,他更加堅持“不依附”的觀點,主張“鄉村振興,要走自己的路。”為此,記者就鄉村振興和“三農問題”采訪了著名學者、西南大學中國鄉村建設學院溫鐵軍教授。
“‘去依附是埃及思想家薩米爾·阿明學術觀點的核心,也是我們團隊新書《去依附:中國化解第一次經濟危機的真實經驗》的主題,也是我想要表達的重點。阿明先生是第三世界‘依附理論的提出者,也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者。‘依附理論認為,廣大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是一種依附、被剝削與剝削的關系。在世界經濟領域中,存在著中心——外圍層次。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一直在加快全球化步伐,我們現有的知識體系、思想體系很難不受西方影響。我們在引進理論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帶有選擇性和傾向性,以致國內了解阿明思想的人不多。工業化時代的思維方式、價值觀,主要形成自西方,把西方的歷史經驗、思想體系當成全人類普遍適用的價值,好像不符合這一套的,就是落后的。我們特意在書名中引述阿明‘去依附的概念,就是要去除‘西方中心主義對中國的這一重要影響。” 溫鐵軍說,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構成世界經濟的中心,發展中國家處于世界經濟的外圍,受到發達國家的剝削與控制。發展中國家要實現自己的發展,就應當擺脫對西方發達國家的依賴。
溫鐵軍表示,2001年美國政治危機、經濟危機同時發生,導致美國產業資本流向基礎建設較好且要素價格較低的國家——中國。于是,我國2003年超越美國,成了全球外商投資FDI最多的國家,隨之也成了全球制造業總量最大的國家,但中國現在一些附加值高的產業是外資控制的,依附性較強。所以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14年全球經濟通縮發生后,外部需求拉動型的增長方式兩次遇到阻礙,這些輸入型危機在國內表現為“生產過剩”。此時,我們回過頭來再思考理論、觀察歷史,就會發現,歷史早已經證明:要走自己的路就要“去依附”。
溫鐵軍進一步解釋稱,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經濟危機,可上溯至1935年國民政府的依附性幣制改革。依附性幣制改革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工商業96%左右的資本用于投機。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既要處置民國延續下來的長期高通脹,又要應對經濟發展所內生的新矛盾。在沒有黃金和硬通貨儲備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靠回歸傳統農業的土地改革提高了農民生產積極性,既吸納增發貨幣,又換取增量農產品穩定供給,幫助城市壓低了物價、抑制了投機,最終實現了經濟的軟著陸。新中國得以向財政和貨幣兩大信用體系賦權并對國計民生必需品采取“折實”方式,其必要前提就是政府掌控國家資本直接與農民交換擺脫了對帝國主義列強的依附。當年走出經濟危機的具體過程,對中國此后幾十年的路徑選擇都具有奠定基礎的作用。
當前世界局勢風云變幻,此時,我們也許可以從中國應對經濟問題的本土經驗中找尋機遇。新中國成立初期,面對經濟危機時,農村不僅像海綿一樣吸納了大量貨幣,也像減壓閥一樣有效降低了全社會的通脹壓力,主要靠“三農”使得新中國最終渡過危機;而改革開放后,由于政府給農村賦予了自主發展權,并且在1979年采行“雙軌制”促進農業和工副業產品出口,很快造就了農村百業興旺、帶動內需拉動增長的局面,緩解了1979-1980年的外債轉化的赤字危機。我國從1999年提出“以人為本”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到2007年提出生態文明的概念,再到2019年一號文件強調鄉村振興是“應對全球化挑戰的壓艙石”,都是中華民族與時俱進、傳承復興的整體努力。無論世界局勢如何變幻,最重要的就是練好內功,夯實基礎,而這個基礎的最重要部分就是鄉村振興。我們要復興生態文明、維持鄉土社會,以應對外部性風險,使中國免于“再依附”帶來的危機。
在談到“三農”問題的核心時,溫鐵軍表示,其核心就是農民權益。他進一步解釋稱,二戰后,整個東亞社會都向農民分配了土地,讓社會底層不僅擁有房產,還有小額地產,由此形成一種穩態的社會結構。如果貿然改變,就面臨著想破壞還是想保持穩定的問題。到目前為止,盡管東亞社會多次遭遇經濟危機,但并沒有出現西方那種高失業,就是因為現行的土地制度。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一直強調“三農”問題,但是并沒有改變現在利益集團左右話語權的局面,主流觀點仍然試圖割裂開農民和土地之間的關系,現在很多地方的操作也是如此。
其實,當年中央總結農村改革20年的時候,講的是家庭承包制促進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同期還帶動了縣以下城鎮化的大發展,農民通過城鎮化和鄉鎮企業獲得的收入大大高于從農業所獲得的收入。國家沒有對鄉村投資就得到農民創造的內需拉動增長。這時候幾千人的大型村已不應該被叫做村,而是工副業興起的市或者鎮。但是,當20世紀90年代把要素市場化放在改革主攻方向之后,農業這種產業層次被納入統一市場時,外部產業往往會對農村要素重新定價。如果農村的土地被外部工業化定價,它就不可能成為鄉鎮企業原始積累的來源,也就不可能推動城鎮化。
溫鐵軍認為,“三農”問題的核心應該是農民自主支配資源開發的權益問題,農民權益不僅包括依托本地資源生存的權利,還包括制度構建的權利和參與集體談判的權利。
溫鐵軍強調,2005年城鎮化就已經被中央明確納入新農村建設戰略之中,并且與中小企業共同作為支撐縣域經濟的兩大支柱,主要考慮的就是20世紀80年代城鎮化曾經跟鄉鎮企業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有效推進了地方特別是縣域的發展。當年中央對國家十一五規劃提出建議的文件中講的就是,如果能夠有效地以城鎮化作為承載中小企業的載體,同時讓各級政府把資金投向城鎮的基本建設,降低中小企業的創辦門檻,那么就可以使農民就近得到就業機會。如果中國各地都能夠像上海自貿區一樣,把對外資的優惠政策給打工農民讓他回鄉創業,那么小企業帶動就業的能力是大企業的6倍,何愁農民就業不增加,非農收入不提高?而且農民也可以過正常家庭生活,不必背井離鄉造成嚴重的社會解體。
“解決‘三農問題的有效途徑是鄉村振興。”溫鐵軍指出,制約“三農”問題的兩個基本矛盾是,人地關系高度緊張的基本國情矛盾和城鄉二元結構的基本體制矛盾。中國有十幾億人口,人口過剩,勞動力也過剩。發達國家勞動力人口總和也就4億多,中國勞動力就有7億多。因此,在學習國外經驗時,“下眼皮發腫——光往上看”是不行的,只注意學習發達國家的經驗是不適當的。“三農”問題是難于照搬國外理論、概念來解決的。同時,鄉村多樣性是內生的——南方農業的傳統是稻作,北方則是黍稷。中國今天的文明是由典型的群體理性的文化基因延續出來的,這與西方典型的個體理性的文化基因不同。
溫鐵軍介紹,進入新世紀以來,鄉村工作出現了幾個重要的節點。首先是2002年黨的十六大正式確立“三農問題重中之重”。其次是2012年十八大確立生態文明發展戰略,然后是2017年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也是在這一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習總書記提出了5級書記抓鄉村振興的工作方針。再一次就是今年,疫情影響下的全球化挑戰,更凸顯出鄉村振興是應對這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壓艙石。農村工作的政治方向決定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和推進,鄉村振興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一部分,在未來,這也是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
溫鐵軍解釋,“《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提出的目標是2050年鄉村全面振興,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全面實現。而我們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時間表是2035年,這也意味著,在初步建成現代化之后,鄉村振興工作仍會繼續下去。由于利益結構多元化導致部門和地方確有不同意見,因此使得鄉村振興任重道遠。一方面,未來還要堅持‘久久為功;另一方面,全社會也應該及時轉變觀念,從思想上、行動上,真正把鄉村振興當做最重要的工作。”
“鄉村振興的過程中,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方式和內容也在發生變化。以往是數量型的粗放增長,比如通過大量使用化肥農藥等實現增產,通過企業化的資本增密提高規模等,但農戶家庭與農村集體參與度不高、分享產業利潤的空間不大。因此,鄉村振興中的產業興旺要轉向質量效益型,要強調綠色生產方式和生態化發展,也包括縣域產業及城鄉融合等國家戰略的融會貫通。總之,要讓鄉村真正具有持續發展的動力,讓農民分享合理的產業利潤。”溫鐵軍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