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名純文學小說寫作者,一直在生活與人性中探索文學的意義。受邀成為《婦女》雜志專欄作家,欣喜中有些微忐忑。女性小說是我比較擅長的題材,如何在展現女性天地的雜志中與讀者產生共鳴和共情,是我要深度思考的問題。文學讓人類學會成長和思考,也是靈魂共舞的一種方式。在扎根生活的基礎上,我力求別出機杼,寫出女性成長中的心聲及圖景。從愛出發,我們該如何選擇“愛”,又該如何“被愛”?2021春天伊始,期待貴刊的專欄小說在更多讀者朋友的心中萌芽和成長!
對著慘白的墻壁和被子,尤黎的心里下起了雪,左胸口處泛起一陣陣疼痛,讓她眼中涌出了一片又一片絕望的荒蕪——身上一個漂亮的“果子”被病魔奪走了,留下了丑陋無比的疤。她無法預知,另一只果子什么時候會被取走。她不知所措,哭得昏天黑地,拒絕別人來看她。
病房的門開了。一個男人捧著一罐雞湯進來,嘴角勉強掛起一抹淡淡的笑,走向尤黎臨床的女人。
“你笑什么?嘲笑我很丑陋,是吧?”這笑像一根火柴,點燃了臨床女人心中的怒火。
“老婆你別多想啊,我們一起努力,很快會好起來的!”男人不敢再有笑容,露出了隱藏不住的憂傷,這表情又點燃女人的痛苦:“你一臉哭喪的樣子,是嫌棄我了吧,用不著藏著掖著,滾吧滾吧!”她發瘋一般吼著,雞湯罐子被摔到地上,雞肉和湯汁狼狽逃竄,男人低著頭,默默去清理。
尤黎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想起了高大英俊的宋遲,他是第一個見證她完整身體的男人。
第一次在劇團與宋遲相遇時,他就是帶著這樣暖人的微笑,迷住了她。他是她主演的芭蕾舞劇《吉賽爾》中的舞伴,扮演伯爵阿爾伯特。臺上臺下他們都沉浸在劇中,她慢慢接受了宋遲的求愛,答應他《吉賽爾》獲國家級獎后他們結婚。
三年后,尤黎和宋遲主演的《吉賽爾》入選一場國家級獎的舞蹈比賽時,她的乳房腫起一個硬塊。她沒有時間去醫院,服止痛藥堅持排練。五個月后,《吉賽爾》的演出獲得了金獎后,她才趕去醫院。主治醫生很是惋惜,說她錯過了最佳治療期,腫瘤已蔓延且來勢洶洶,兩個乳房可能都保不住了。她不愿相信這個診斷結果,跑遍了北京所有大醫院,結果都是雷同的。
尤黎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沒有好的形體,就不能再去表演她鐘愛的舞蹈,沒有舞蹈,她覺得生命也沒有了意義——她吞了一瓶安眠藥,想安靜離開這個讓她失去尊嚴和勇氣的世界。母親救回了尤黎的生命,涕淚橫流地哀求她:“我的寶貝,你長這么大,媽第一次求你,不要撇下我不管,留下我一個人也不想再活了。”尤黎望著為她熬白頭的母親,不忍心再斷然離世。
尤黎的高中同學陳櫸聽說尤黎住院,經常過來探望,還偷偷給尤黎母親出錢支付醫藥費。他有意無意地透露自己的心聲:他愿意照顧尤黎一輩子。尤黎早就知道陳櫸暗戀自己,但她對他沒有愛情的感覺,這些年一直以哥兒們相處。現在已經殘花敗柳的自己無心再去談情說愛。
康復后。尤黎戴上假發,掛上一臉燦爛的笑容重返劇團。她惦記著自己編導的那臺要參賽的歌舞劇。團長猶豫了片刻,還是讓她加入了演出的排練。臺上的她動作總是慢半拍——左胸的疤總是迸發出一陣陣隱痛,一片片怪異的目光蒼蠅一樣偷叮她的義乳,也叮在她的假發上。幾次瘋狂練習后,她跌倒在地上,無力再站起來,像一只斷了翅膀又傷了腿的天鵝。她不再是舞臺上那個完美的“天鵝尤黎”,她用力推開宋遲,跑了出去。
從此,尤黎把自己關在家里。她的脾氣越來越大,害怕宋遲再見她殘缺的身體,拒絕宋遲再見她。可怕的消極更像麻風病,她患上了抑郁癥,每天用眼淚浸泡自己。
宋遲決定退出癡愛的舞臺,不再接受新舞伴,和尤黎結婚,過平凡的一生。他深愛劇里的吉賽爾,更愛現實中的尤黎。尤黎拒絕了宋遲的求婚,冷靜地說:“我們分手吧,把最美的形象留在你心中,不要去破壞吉賽爾的美。”她把苦澀的淚水生生憋進心里,她何嘗不是愛宋遲愛得深入骨髓呢,她寧愿像劇中的吉賽爾帶著這份愛躲進墳墓。可是,為了可憐的母親,她要努力活下去。
宋遲流著淚說:“我們那么相愛,不可以分離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尤黎做了一個讓他傷透心的抉擇。
尤黎的抉擇是把吉賽爾的命運在現實中做了大改版——她嫁給了獵人一樣的陳櫸。兩人領了結婚證后,就近在飯店吃了一頓大餐。尤黎一口氣飲光了一杯酒,悲壯地說:“感謝你幫我跨過一個坎。下周,我們再去一趟民政局,就完事大吉了。”尤黎說完,忍不住潸然淚下。
尤黎約宋遲見面。她把大紅結婚證放到宋遲面前,淡淡地說:“我已重活一次,是陳櫸借錢給我媽,救了我一命,這個人情啊,我得還,也許和愛情無關。陳櫸說,他不了解以前的我,只想接受現在的我。這一點,正好和你相反。好了,從今后,你我已是陌生人,不要再見了,別糾纏我。”她打斷了宋遲想冒出的話,抬起頭大步離開,像一只不服輸的天鵝。她聽到宋遲痛苦的呼喚,沒有停下腳步,任憑淚如雨下。
尤黎再次與陳櫸見面時,他的手像一條蛇爬過餐桌,探索著摸到尤黎的手,突然握緊,堅定地說:“黎黎,不要急著去辦離婚證,給我一個機會吧。”尤黎堅定地搖頭——她的愛情已經全部給了宋遲,不想讓無愛的自己去陳櫸那里委曲求全,這樣也會害了他。
一年后。警察和法院的人上門,把陳櫸帶走了——他把自己的小公司賣了給尤黎治病,涉及到經濟糾紛,法院判決后要強制執行。陳櫸臨走前,含著淚給尤黎發去信息:“小黎,從此我不在你身邊,你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啊!”
落淚的尤黎安靜下來,把唯一的老房子賣了,幫陳櫸還了外債。尤黎像變了一個人,去一個養生館應聘了古典舞的輔導老師。她的身體也開始復蘇,又充盈了春天的活力。
陳櫸開了一家面館,生意不是太好。尤黎不上課時去幫他經營。她愛上了在食物上雕花,給每一份顧客的點餐里加上一個紅心蘿卜雕成的玫瑰花,并附上一張便簽,上面寫著:送你一朵小紅花,獎勵你微笑對待每一天。很多顧客是因為想念這朵小紅花,經常光顧這家面館。陳櫸把店名改成了“小紅花面館”。
尤黎在平靜的生活中找到了“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快樂。正當她想接受陳櫸的愛戀時,病魔的手又伸向了她——奪走了她另一只乳房。
在病床上的日子,尤黎從網絡視頻課里學會了手工編織,一朵朵毛線小紅花從她的手中誕生了。她讓陳櫸拿去面館,送給每一位顧客。
有一個失戀想輕生的高中女孩,收到火紅的毛線玫瑰時,失聲痛哭。她特意跑來醫院告訴尤黎,她來到和男朋友第一次吃面的面館,本想吃完最后一碗面,就去跳河了斷生命,卻意外收到了店老板送給她的毛線小紅花,花芯里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好好對待生命里的每一天,獎勵你一朵小紅花!”她想到了愛她的父母,小時候她總是得到被獎勵的小紅花。女孩不想去跳河了,想重新活一回。
尤黎出院那天來到面館,她站在一面墻前流了淚:好多不同字體、不同顏色的字條便簽貼滿了半面墻,每一張紙上都畫著一朵小紅花,寫著一句祝福或是感恩的話。那些小紅花開成了一片燦爛的花海。
自從尤黎的小紅花制作視頻在網上流傳后,這里成了網紅店,生意越來越火。幾年后,這家“小紅花面館”開成了連鎖店。尤黎也重拾了舞蹈的夢想,她自編的古典舞《長歌行》在全國的舞蹈比賽中獲了金獎。
五年后,尤黎去復查,醫生高興地告訴她,身體里已無壞細胞,但要悉知:凡事處之淡定,不可得意,不可悲傷,不要讓惡念之氣流竄身體內作祟。
陳櫸聽到這個康復的好消息,激動地抱起尤黎轉了一圈又一圈,再次單膝跪地,舉著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向她求婚。
尤黎笑著扶起他,鄭重地說:“你聽話,找個好女人結婚吧。我已不是完整的女人,不想給任何人帶來負擔和負累,這樣才不會有負罪感。”
“不不,沒有負累,只有我們永遠相愛的幸福。我愛你的心,愛你的人,你是我永遠美麗的新娘。”陳櫸滿是真誠的臉緋紅得像成熟的果實。
尤黎干涸的心流出一條感動的小溪,她平靜地對陳櫸說:“謝謝你的愛,讓我再想想吧。”
編輯/劉柳
作者簡介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會員,沈陽市作協副主席。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