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交代什么

徐蓉

對我而言，《小團圓》是一部讓人看了不愉快的小說。

雖然看了不愉快，卻也看了有兩回，最近為查找文中一句原話，又?jǐn)嗬m(xù)地看了其中一部分。

記得當(dāng)初第一次看完這部小說，我的疑問是，張愛玲為什么要寫這么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很容易被人們當(dāng)作索引或者注釋，來解讀作者本人。

張愛玲在1975年7月18日寫給宋淇的信中，說“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fā)的好。當(dāng)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1976年1月25日的信中說“《小團圓》情節(jié)復(fù)雜，很有戲劇性，full of shocks（處處皆驚），是個愛情故事，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里面對胡蘭成的憎笑也沒像后來那樣。”這些通信似乎更可證實了這部小說的是有所本的。

宋淇是真正關(guān)心張愛玲的，在他與張愛玲的通信中指出“這是一本thinly veiled（露骨），甚至patent（明擺著的）的自傳體小說”“我知道你在寫作時想把九莉?qū)懗梢粋€unconventional（非常規(guī)的、非傳統(tǒng)的）的女人，這點并沒有成功。只有少數(shù)讀者也許會說她的不快樂的童年使她有這種行為和心理，可是大多數(shù)讀者不會對她同情的。”

我倒以為，書中的九莉其實是會讓讀者產(chǎn)生同情的，不論是真有所本或只是小說人物，因為她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愛了一個身份不對的人（漢奸）。其他的，九莉其實沒有可被指摘之處。

有讀者說“藉由《小團圓》看到一個最真實、最扭曲、最自卑、最疏離、最冷酷、最焦慮、最低下、最癡傻、最可悲，亦是最純摯的張愛玲”。在我看來，九莉的扭曲、自卑、疏離、冷酷，看到最后，都有所因。

所以，這本書，不論寫的初衷為何，看到最后，只感覺這本書很大程度寫成了九莉的辯白。作為小說，如此創(chuàng)作并非不可，我們可以知道一個人的性格如何形成，一個最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世界。

可是，當(dāng)作為確有其本的故事，特別九莉有著張愛玲的影子時，這樣的創(chuàng)作實可堪商。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為了解釋一個人，將眾多人置于道德上的更低點，這實際上對于眾人是不公平的。

作家常以刻畫眾生和世相為己任。我以為，虛構(gòu)（實事虛之、眾人之相集為一人）是刻畫的必要前提。

張愛玲在本書的前言寫道，“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dá)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可是，書中的愛情，如果還算有的話，也實在夠得上盛九莉所感覺的：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將這樣的一本書看完，讀者若還沒有對人生、對感情產(chǎn)生暫時的幻滅，那全得佩服讀者神經(jīng)夠堅強。

不過，我想了許久，想到最后，自以為或者可以理解張愛玲為什么會寫這樣一本書。許多人認(rèn)為張愛玲刻薄，我卻以為她是老實。雖然不需要交代什么，張愛玲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對一切作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