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洪遠


上海的夏天總是那么熱力四射,出門一剎那熱風便迎面撲來,不一會兒汗珠便從毛細孔里滲出,盡管天氣異常酷熱,盡管那時沒有空調,沒有互聯網,更沒有當今孩子愛不釋手的游戲軟件,但對我輩老人來說,夏日的童年卻是揮之不去的記憶,讓人留念向往。一首經典的老歌《童年》“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為何能傳唱至今,因為她充滿童趣的歌詞和旋律,能讓思緒重回童年的夏天!
立夏蛋
春去夏來這季節就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前一陣走在街上,稍微還有丁丁兒寒意,沒幾天,大街小巷便有了姑娘五顏六色的花裙在暖風中飄蕩,這一切告訴我們,夏天來了!
立夏,顧名思義就是夏天的開始,在我久存的印象里,立夏是我兒時又“好吃”又“好玩”的日子,是我們童年熱鬧、充滿樂趣的盛大節日。
我記得在兒時居住的上海石庫門弄堂里,立夏前一天,家家戶戶就開始煮立夏蛋了,有的人家還加入茶葉、茴香和八角一起煮,那散發開來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弄堂,那香噴噴的味道,讓人垂涎欲滴。據老人說,立夏這天的煮雞蛋吃了特別補心,能強身健體,坊間就有“吃了立夏蛋,力氣大一萬”的說法,也可以折射出人們對立夏節的重視。
可以這樣說,立夏蛋成了立夏那天最經典的食物。弄堂里孩子們的脖子上總要掛上一個用紅色或彩線編織成的蛋套,掛在孩子們胸前,在弄堂里走來走去,成為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如果說吃蛋是立夏拉開的序幕,那“碰蛋”就是孩子這天最快樂興奮的事,屬于這天的高潮。將煮好的蛋,挑出整只未破的,進行斗蛋比賽,以蛋殼堅而不碎為贏。如果是第一名,那就是“大王”。在我印象里,大王的獲得者是很有范的,小伙伴用蛋頭斗對方的蛋頭,一個個輪番上陣,那些蛋殼薄的往往經不起撞擊,馬上顯出裂紋,有的一碰就立馬坑坑洼洼,有的小伙伴不服輸,轉身回家又取蛋重新投入戰斗,但在“大王”面前依舊不堪一擊而敗下陣來,我直到現在也搞不懂,那個叫大頭的兒時伙伴手中的蛋竟然迎戰多個回合而毫發無損,難道他手中的蛋是“鐵蛋”不成?!
前幾年,我應上海電視臺之邀聊聊立夏的趣聞軼事,沒想到我講述的“立夏蛋”,不僅引起現場觀眾的共鳴,就連在場的小編導也時不時地在攝影機后蹺起大拇指為我鼓勁。那天節目錄制后,小編導送我上車,他的第一句話是:金老師,你今天講的立夏蛋的故事太精彩了!我實話告訴他,回家問問你的父母,他們口中的立夏蛋故事肯定比我更加出彩。
西瓜肉
如果出道題目考考你,高溫天最佳防暑降溫的水果誰是“第一名”?你一定會脫口而出西瓜。那年頭家里不要說空調,就是電風扇也是奢侈品,此刻如果有甜蜜蜜、涼絲絲的西瓜遞上,吃上半個,從口到胃,從胃到腸,都會異口同聲喊著一個字:“爽”!可以這樣說,消暑又開胃的西瓜是人們夏天的最佳伴侶和美味。
可那時節并不像當下瓜果店里各種西瓜琳瑯滿目。因為居家就在大名鼎鼎的益民食品一廠附近,當時該廠位于香煙橋旁的門市部就有西瓜肉出售,而且價格便宜,五角錢就可買一鍋,絕對屬于價廉物美。每逢有西瓜肉出售,消息靈通者便會通風報信,于是我們小伙伴東家喊,西家喚,拎著鋼精鍋興沖沖前往。夏日的中午,腳下的熱氣一個勁地直往上躥,但那時因為有西瓜肉的誘惑,那逼人的高溫似乎根本不在話下。回程的路上,總有一些小伙伴耐不住紅瓤黃瓤瓜肉的“誘惑”,一雙雙小手夾起瓜肉往嘴里塞,嘴里還含糊不清一個勁地嘟囔: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其實西瓜肉最好的是冰鎮的。雖然那時沒有冰箱,但我們有井。晚上乘風涼的時候,朱家姆媽家里那口井鎮過的西瓜肉便隆重登場,浸在水桶里多時的西瓜早已涼涼的了,此時聽大人們搖著蒲扇聊大天,品嘗著一塊塊清涼涼味甜如蜜的瓜肉,那真叫一口一個爽!
香煙殼子
每到酷熱的夏天傍晚或夜晚,弄堂里的大人們都喜歡在家門口納涼,住在我家隔壁的趙超構先生也不例外。他是《新民晚報》社長,是左鄰右舍眼里的大名人,但其實也和普通人一樣,穿著汗背心或赤膊,喜歡在家的后門口放一方凳,上面放著茶杯和香煙,搖著蒲扇,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通常情況下,他旁邊總有幾個鄰居和他聊天。那時,趙伯伯每天在晚報“未晚談”上有一篇隨筆,他的許多材料都是來自鄰居的聊天的。
不過對我們孩子來說,最感興趣的是看他抽煙,最好是他和大人們你一支我一支地抽個不停,因為那時我們孩子最鐘情的是玩“香煙殼子”游戲。多數情況下,趙伯伯和左鄰右舍看我們這些“小鬼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香煙殼子,相視一笑便善解人意地將香煙取出放在方凳上,瞬間,那方凳上的香煙殼就成了我們的戰利品。我們一哄而上,歡天喜地到弄堂當中開始了飛香煙殼子的游戲。
那時玩香煙殼子是有名堂的,按照香煙的等級分為好幾個分數級。在我兒時印象里,一般大人抽的是“勞動”(20分)“飛馬”(30分),條件好點是“大前門”(50分),像趙伯伯抽的紅牡丹、藍牡丹當然是分外搶手,畢竟有100分和150分的身價哩,那是要翻飛馬和大前門好幾個“跟斗”呢。我們當然是巴不得他們早點抽完煙,將煙殼子送給我們。常常是這樣的情景,當我們急吼吼地盯著他們時,大人們總是很自覺地“配合”把煙抽出來放到方凳上,于是我們一哄而上,小手將煙殼子一一搜畢,唱著歌開始了我們的游戲。在我的記憶里,那時那個叫“長腳”的小哥哥經常捷足先登,腳長手也長,一會兒趙伯伯的牡丹皮香煙殼子就像變戲法般地捏在手中。有時,趙伯伯看我人小,將香煙殼子直接塞到我的手中,還不忘用他那溫州官話問我,你的爸爸呢?于是我馬上樂呵呵地回家通風報信:爸爸,快點下去,趙伯伯在叫你呢。
當時夏日弄堂里流行下軍棋、四國大戰和捉強盜的娛樂活動,不過在我們小伙伴的感覺里,似乎飛香煙殼子比上述的更刺激更帶勁,當然那酷熱也就不在話下了。
曬臺上數星星
在我的印象里,兒時的記憶莫過于上海夏夜里和小伙伴聚集在曬臺上數星星的情景了。
曬臺在亭子間的上面,在石庫門里屬于“制高點”,夏夜的風順著屋頂的瓦片滑下來,帶來一絲絲微風。這時,天還沒有黑透,淡墨色的天空上泛著藍光,不一會兒,星星像鑲嵌在天幕上的顆顆鉆石,清澈明亮,閃著幽遠又切近的光。這時我們總聽躺在竹榻上的爺叔講星星的故事。爺叔雙手一攤說,肚皮里星星的故事早講完了,大家今天都來數星星,看看你們哪一個星星數的最多,誰就是最聰明。小伙伴都爭強好勝,哪一個甘居落后,于是,一個個揚起頭,扳起手指,一二三四地數了起來。
夜空里的星星真是千奇百怪,有大有小,有遠有近,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一閃一閃不停地眨著明亮的眼睛,有的三五成群穿來穿去在做游戲,還有兩顆大星星似乎在竊竊私語。盡管我們一次次睜大眼睛,也不知咋的,適才捕捉到的幾顆對我們擠弄著眉眼的星星,一片云彩冉冉滑過,頓時沒了蹤影,急得我們拍手頓足,這些調皮的家伙,又溜到哪里去玩耍了呢?!可沒過多久,她們又探頭探腦地從云彩里現身,真個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廝卻在“逗你玩”。看著我們猴急的樣兒,搖著紙扇的爺叔笑了。他說,天上星星這么多,怎么數得清。年幼的我們,從爺叔的口中第一次知道天上還有織女星,牽牛星,還有一條很多很多星星組成的河叫銀河。當然還有亭子間阿姨和母親輕輕哼唱的越劇。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連蒙帶猜沒有錯的話,是不是越劇紅樓夢的唱段“我合不攏笑口將喜訊接”。因為天上有銀河,和越劇唱段里:這真是,銀河雖闊總有渡(啊),牛郎織女七夕會呀。是不是很搭?!
夜深了,大人們腳下的木托板在樓梯里響起,這是回家睡覺的信號,數星星的游戲是用兒歌來告別的。我至今贊嘆當年的小伙伴明明驚人的記憶力,年過花甲的他吟誦的兒歌還記得:“天上星,亮晶晶,一顆一顆數不清,好像許多小眼睛,星星閃閃放光明。”
現在回想起來,在童年夏夜數星星,是一件多么美好而難忘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