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
一八九七年,斯托克(BramStoker)出版了自己的第三部小說《德古拉》(Dracula),其中塑造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和以范海辛(VanHelsing)為首的獵殺小組,對后來的文藝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百余年來,以《德古拉》為原型的吸血鬼題材一再登錄舞臺劇和影視劇,成為文化消費中的熱門文化符號。而在文學評論界,《德古拉》不只是僅具商業消費價值的文化符號,更是值得嚴肅討論的文學形象。根據卡特(MargaretL.Carter)的說法,對《德古拉》進行嚴肅研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就開始了。
在前人的研究中, 大多離不開精神分析式的解讀。比爾曼(Joseph S. Bierman)曾提出一種極端的解釋,認為德古拉的形象根植于斯托克的無意識欲望:想要殺死他最小的弟弟喬治。更為多數人所接受的解釋是:德古拉體現了受壓抑的性所引起的反常。在維多利亞時代,人們普遍視性為禁忌,處于性壓抑狀態,性變態者處于社會的邊緣;故而一些研究者認為,《德古拉》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對性變態者的反感,希望將他們排除在社會之外。與性相關的惡還有亂倫,在小說中,吸血鬼通過親吻式的吸血把人變成吸血鬼,等于說被吸血者既是吸血鬼的情人(生育伙伴),也是其子女(后代)。另外,吸血鬼之吻還是一種令人十分厭惡乃至致命的性疾病(隱喻當時的同性戀和梅毒),沾染上這些疾病的人無異于魔鬼的化身。
德古拉的這些特點看起來與獵殺小組中的正義之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立,普通讀者或許也多會從善惡對立的角度看待這部小說。但是,我們要指出的是,正是德古拉的“致病性”,讓人與吸血鬼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受害者露西(Lucy) 在被吸血鬼咬過之后,需要他人輸血才能維持生命,在臨終(變成吸血鬼)之際,“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蒼白的牙齦向后收縮,牙齒顯得比以前更長、更鋒利了。她以一種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方式睜開了眼睛,也就在這時,她的眼睛變得呆滯而僵硬。她用一種溫柔、撩人的聲音說:‘亞瑟!哦,親愛的,我真高興你來了!吻我!”小說中經常用“純潔”(pure)來形容露西,可被同化的恰恰是這最純潔者,純潔與險惡、愛之吻與惡之吻之間的界限,在露西轉化為吸血鬼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許多評論者皆反對善惡對立的闡釋,如史蒂文森(John AllenStevenson)認為,德古拉之所以對人類構成了威脅,并不是因為吸血鬼本身就是惡的,而是因為它是一種“將性等同于繁殖”的他者。正像詹姆遜(Frederic Jameson)所指出的那樣,惡并非人的先天觀念,而是早期人類文明的建構:惡的觀念派生自他者觀念,如其他部落中的陌生人、說著其他語言的野蠻人或習俗古怪的其他文化群體;人們害怕這種人,并不是因為他是邪惡的,“相反,正因為他是他者、異類、不同的、稀奇的、不潔的和陌生的,他才是邪惡的”。
按照這種闡釋,正義對抗邪惡只是獵殺吸血鬼表層的文化涵義,深層的涵義是:通過對抗他者保衛住“我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未知他者的降臨,使“我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浮現;為了更成功地對抗他者,人們又組建了“正義聯盟”,從而更進一步地加強了“我們”的身份認同。這樣,“我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就重新樹立了起來。可是,獵殺行動的成功恰恰又意味著正義聯盟的解散。斯托克最后安排了這樣的場景:在獵殺吸血鬼七年后,哈克(JonathanHarker)與妻子米娜(Mina)重訪德古拉城堡,所有獵殺吸血鬼的痕跡“都被抹掉了”。也就是說,與他者對抗的情景只留在當事者個人的記憶之中,因他者確立起來的邊界隨著他者的消失而懸停于過去。
小說中,“我們”與他者之間的邊界模糊不僅體現在性上,也表現在理性與瘋癲之間的模糊不清。作為正義聯盟的領袖,范海辛集M.D.(醫學博士)、D.PH.(哲學博士)、D.LIT.(文學博士)等頭銜于一身,是偵探、靈媒研究者、哲學家和科學家。可當范海辛暗示死去的露西已變成吸血鬼,必須再次殺死她時,他的學生西沃德(Seward)醫生認為他瘋了。諷刺的是,西沃德有位病人恰恰是瘋子,他名叫恩菲爾德(Renfield),受到德古拉的精神控制,相信“血就是生命”。面對西沃德的指責,范海辛則說:“與真相相比,瘋狂是更容易接受的。”換言之,范海辛揭示真相的計劃,是比瘋子的信仰更瘋狂的信仰,即“相信你所不能相信的”。近代以來,真理與科學往往綁定在一起,而德古拉召喚出了真理所蘊含的非理性一面:要獲得真理,首先要變得瘋狂。這一層面為科學理性所壓抑,直到面對未知的他者時才終于釋放出來。
性正常與性反常、理性與瘋狂之間的界限模糊,更進一步來講乃是時代精神狀況的表征。杰克遜(Rosemary Jackson)注意到,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幻想類小說中,看似與政治無關的奇聞逸事,往往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由于英國全球影響力日益衰落,殖民地動蕩加劇,新的思想、團體威脅著既存的政治、經濟和道德秩序,當時的英國資產階級普遍存在不安與焦慮。在《德古拉》中,焦慮的具體表現就是不斷增加的不安全感。為了緩解“世紀末焦慮”,維多利亞時代的資產階級和《德古拉》中的正義之士都采取了同樣的措施:努力保持自我認同,同他者劃清界限。
從時代精神狀況來理解小說所蘊含的界限崩潰現象,無疑是富有洞察力的。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小說對媒介技術要素的表現,更確切地說,忽略了媒介之間(包括日記、郵政系統、留聲機、電報等)的相互配合與界限突破。
少數學者如考頓(Jan B .Cordon)和曾瓊瑢注意到書寫技術對于建構“正義聯盟”的重要作用,敏銳地指出了正義之士對留聲機記錄、日記、書信、剪報等文字記錄的分析,是故事建構過程中的關鍵環節:不僅起到了逐漸揭開吸血鬼神秘面紗的效果,而且維系著正義聯盟的身份認同。質言之,將個人秘密和相關信息統一轉化成文字,并加以整理和流通,構成了獵殺吸血鬼的基礎情報。這里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信息的記錄、整合和流通,根本上有賴于媒介之間界限的打破—將各種媒介形式整合為統一的信息記錄、處理、傳播系統。
小說以當事者的記錄呈現整個故事,其中日志(journal)、日記(diary)和書信占了絕大部分,穿插有留聲機記錄和電報記錄。在小說前半部分,這些記錄只是生活的散漫記錄,但在追蹤吸血鬼的過程中,這些零散的記錄被收集起來,構成了解吸血鬼的重要情報。也正是在米娜致力于整合記錄的時刻,打字機首次在小說中出現了。在看過哈克關于吸血鬼的日志后,米娜意識到直面吸血鬼是她無法逃避的責任:“我應做好準備。就是現在,我應拿起打字機開始謄錄(transcribe)。”也就在此時,打字機成為“媒介融合”的表征,它成了各種媒介資料的通用處理器,無論是日記、信件中的手寫文字,還是報紙上的印刷字,抑或是留聲機中的聲音,都被打字機重新梳理為追蹤吸血鬼的情報資料。
為了應對未知的他者,需要建立資料共享的情報網絡,把私人記錄轉化為公共信息。在十九世紀,日記和日志是私人記錄的常見形式。相比之下,書信似乎不那么具有私人性,但從西方媒介史上看,書信一直是進行自我袒露的重要方式。福柯在《自我技術》(TechnologiesoftheSelf)一文中指出,自希臘化時代起,書信逐漸取代蘇格拉底式的對話,成為主要的修身(self-cultivation)技藝或自我檢視(self-examination)技藝。再到后來,書信中自我檢討(self-scrutiny)的成分越來越重,幾乎如同向神父懺悔。在小說中,露西與米娜之間通信可謂巨細靡遺,不僅相互分享隱私,而且進行自我批評。如露西給米娜的一封信中,不僅披露了自己一天內被三個人求婚的細節,還對自己不得不拒絕兩個求婚者感到深深的遺憾和內疚。
除了日記和書信,另一種私人記錄方式是對著留聲機講話。普通讀者也許不會注意這一細節:西沃德醫生在給瘋子恩菲爾德看過病之后,往往通過留聲機記下自己的思路;在對吸血鬼的調查中,西沃德也喜歡事后用留聲機記錄發生過的事情。對于當時的人來說,留聲機無疑是一種新媒介(愛迪生于一八七七年發明留聲機),米娜在搜集情報時在西沃德的書房見到了一臺,在隨后的日志中寫道:“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我對它很感興趣。”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人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直接記錄聲音的重要意義,只是將記錄聲音視為記日記,稱聲音記錄為“留聲日記”(phonographdiary)。既然是日記,顯然也屬私人范疇。當米娜提出要聽一聽記錄時,西沃德婉拒道:“我只是用它來記日記,因為它完全,幾乎完全是關于我的情況的,所以可能會很尷尬。”然而,當米娜告訴西沃德留聲機很可能記錄了關于露西之死的關鍵信息后,留聲機記錄的私人日記屬性就被打破了。面對“我們”之外的他者,西沃德最終公開了自己的“留聲日記”,將它們交給了米娜。“留聲日記”與其他日記、日志一道,從私人領域進入正義聯盟的公共領域;而電報、電話、攝影術、便攜式打字機等新媒介技術,則強化了信息在正義聯盟中加工和傳遞的速度。
在“媒介融合”的過程中,媒介的形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本身。《德古拉》無意中表征了一個屬于計算機的媒介時代:將各種信息轉化為統一的表達方式,并以光速傳遞出去。當然,在《德古拉》中這種統一的表達方式還不可能是0和1,而是打字機處理后的文字;以電報、火車等作為物質基礎信息傳播網的能力也有限。雖然如此,這些新舊媒介之間的相互配合與信息流動,還是為調查和追蹤德古拉伯爵提供了足夠的可能性。“最終打敗德古拉的是被完全動員起來的媒介體系,包括幾臺留聲機、一臺柯達照相機以及電話在現代文學中的首次客串出演,對英國郵政系統的大量使用、幾個送信的男孩以及一個發端于克里米亞戰爭的跨大洲電報系統。……吸血鬼在與機械復制的力量對抗時毫無勝算。”(GeoffreyWinthrop-Young:KittlerandtheMedia,孫昱辰譯)在遠離現代文明的德古拉城堡旁,正義聯盟最終成功地獵殺了德古拉伯爵。
《德古拉》無疑表征了世紀之交的不安與躁動,其對媒介環境的無意識再現同樣不容忽略。面對德古拉的威脅,私人化的記錄手段無法提供足夠的信息;媒介必須聯合起來,信息必須解放出來。一個本應屬于二十世紀的情報網絡,在吸血鬼的緊逼之下提前成型。未知的他者一旦暴露于這種網絡的檢視之下,終將無處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