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
請允許他們守口如瓶,將心事和記憶連同像星星一樣的人,在心底小心安放,永久珍藏。
木魚從第三家眼鏡店走出來,終于確信不是自己的視力出了問題。可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何這些天單衣見了他,又變成之前那副格外陌生的模樣,有時甚至遠遠地避開。正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他在大學輔修過心理學,曾自詡驕傲,此刻竟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那天傍晚送遠道而來看望自己的親姐姐去車站時,遇見在樓下散步的她,縱然隔了十幾米的距離,可是他分明瞥見她投向他的目光,還有走到拐角時他回過頭,恰好碰見她正慌張地別過頭去。
好,姑且不算這件,這之前的那件事又該做何解釋?
周六,他搞衛生時學校通知要開臨時會議,他換掉球服拎起垃圾就往外走,等電梯時感覺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卻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電梯門徐徐打開,里邊瘦小的黑影往角落挪了一步,然后他觸碰到她明澈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口罩,用方言說:“小魚老師,您沒戴口罩。”
就那樣不經意間看到她右手背上幾條醒目的傷疤,他心頭一顫,像是被什么尖銳的物體刺到。她正歪著腦袋看他,眉微微蹙起,他回過神恍然大悟似的,彎起眉眼:“哦,謝謝你!”然后小跑回去戴口罩,再出來時電梯門敞開,卻不見她的身影。
他有一些愉悅,剛才細膩的聲音是傳向他的。她的聲線尤為特別,如果要用什么東西來形容,就好像香梨,質地柔軟,又夾雜著恰到好處的甘甜。這是闊別一年后他們第一次對話,她終于不再裝作不認識他,依然稱呼他“小魚老師”。木魚哼著小曲,看街道兩旁淡黃色燈盞次第亮起,轉瞬又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失落。
木魚想,如果一年前沒有發生那次意外的話,他大概會在省城向他拋來橄欖枝的幾所學校里,挑一所相對有威望的去實習,這樣他或許就不會來N 城了吧。
“有些事做了或許以后會后悔,可是不做,現在就會后悔。”所以,當收到曾帶他的楊導師的邀請時,他毫不猶豫地來到了N 中。他曾想過會在N 城某個街頭遇見她,卻沒想到他的合租屋恰好就在她家樓下。
單衣對未發生的事好像有一種莫名的預見感,因為有好幾件事都在她預料之中毫無偏差地發生了。
所以那天她從大學回家,無意間瞟見穿運動服、白球鞋正在等下行電梯的男生,心里篤定他是木魚,結果果真是。她撫摸著手背上的傷疤,它們依然突兀地躺在那里。她笑,人與人之間竟真的有這樣的緣分。
第一次見木魚在一年前的元月初,她上馬不停蹄的高三。那年春節姍姍來遲,體育課要被一位師大見習老師帶的消息不脛而走,傳說中的他身形堅挺,面容俊朗,有著一口皓白的牙,平時在心理咨詢室幫忙。
在多睡一秒都該死的高三,身心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師資隊伍龐大的N 中,每年在這個時候心理咨詢室都應接不暇。體育課被壓榨到每周一節,于是便有一些人打著需要進行心理疏導的旗號去看某老師。
一天,放學鈴一響,單衣就被兩個朋友拉著狂奔到心理咨詢室門口,可惜那里已被里里外外圍了幾圈。朋友們硬是要使出鉆勁擠勁往里看,單衣卻被墻角含苞待放的蠟梅吸引了,她退出來,歡喜地爬上綠化壇想去撫摸一番。
不料草叢突然簌簌響動,嚇得她下意識后退了幾步,一只貓咪躍出墻去,她一個激靈,整個人本能地跳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踩了什么東西,腳下酥酥軟軟的,低下頭去,才發現是一只白球鞋。那個人平和地對她說:“同學,隨意攀爬很危險的哦。”
他穿一身運動服,頎長而微微下垂的手臂間夾一只籃球,不動聲色的樣子。她想,校服都不穿,指不定是哪位老師重點關注的對象呢。于是揚起頭盯著那雙好看的眼問:“你家住海邊嗎?管這么寬。”他木然。寒風料峭,蠟梅倏地綻放而后暈紅了她的臉頰,她只顧跑,哪里知道男生看著她漸遠的身影勾了勾唇角。
再見木魚是一天后,他站在隊伍對面做自我介紹,她站在隊伍中間把頭埋得低低的,但依然能感受到他講話時頻頻將目光落到她這里。按她的想法,攀爬這事兒但凡被任何一位值班老師逮到,必定會被好好教育一番。可他那張看起來十八歲的臉,誰又能想到他就是新來的見習老師本人呢。
他終究對單衣之前的沖撞只字未提。他很快和班里同學打成一片。他們年紀相仿,不同的是,他們可以從他那里聽到更有趣的見聞,大家私下不約而同叫他小魚哥,她稍感不妥,叫他小魚老師。
時針一格格往后走,手機一次次息屏又一次次被他摁亮。她的畢業照,是他從楊導師的朋友圈保存的。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秒,藍天、白云、細細密密的香樟花,她站在人群里笑靨如花,眼底沒有一丁點憂傷的顏色,右手蓋在左手背上,因為焦距的關系,傷疤已經完全看不出來。
但這并不影響木魚一次又一次想起那個憂郁的下午,太陽被月亮鎖在了黑夜,空氣里充斥著冰冷。
如果時光能重來,他斷然不會在她奔跑著路過他,輕快地喊了一聲“小魚老師”后叫住她,那么她就不會被他派去器材室取羽毛球,那扇左右滑動的玻璃門便不會在這時碎了滿地,她的手背也就不會有那些丑陋的傷疤。可時光能重來嗎?
她停了兩周體育課。自從那天她被送往醫務室之后,他就再沒見過她。即便楊導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學生右手背被淺口劃傷,已經消毒包扎好,學校的責任學校會處理好,叫他安心。他仍然一連幾夜夢到她開門時右滑的玻璃門反彈回來,震碎的玻璃猝不及防地傾倒在她身上。他驚醒過來,枕頭被汗水浸透。她一定被嚇壞了吧,而且高考在即,右手受傷無法寫字,一寸光陰如萬金……
他欠她一個道歉。無論如何先道歉,然后盡可能疏導她從驚嚇中走出來。
“小魚老師,抱歉,您一定嚇壞了吧?我的手沒事啦,但我舍不得拿掉它,班主任免值日喲。”她一面擺擺包著紗布的臃腫的手,一面眨了眨眼神秘地說,“請您替我保密哦。”然后如同往常一樣跑開,和同伴玩鬧在一起,像一只銜泥的飛燕。
他等來的告別課,竟和自己幻想千遍萬遍的情景如此大相徑庭。他驚艷于她的冰雪聰明。他的確也被嚇到了,事情被以訛傳訛口口相傳,最終竟被傳成老師拿玻璃砸學生。器材室是監控死角,作為無證據有口難辯的異鄉人,面對悠悠眾口,他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
而此刻他感覺萬般清明自在,仿佛是他在驚醒的夜晚看到的茫茫天際的那顆星,閃爍著它的光亮。
一年未見,如今的她越發沉靜篤雅。
單衣父母在得知女兒受傷后,要求將事情追究到底。可單衣對他們說,如果不是自己,也會是其他同學,或者是那位見習老師,但誰不是父母心頭的寶呢?玻璃門風吹日曬,風化是必然的,如果事情必然發生,那么自己又無大礙,就小事化了吧。
她不知道該如何粉飾自己的擔心,她未上體育課的兩個星期,那些扭曲事實的言論爭先恐后地鉆入她的耳朵。她多害怕這件事情讓木魚的檔案抹上污點,他值得擁有明朗的明天。
待她看到他波瀾不驚的眉眼,突然想起一句老話“事實大于雄辯”,她才知道自己想太多。
有人輕輕地來又走,卻給另外的人留下變化的足跡。單衣發了瘋似的發力,身體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向心力牽引,而圓心正是坐標上的某師大。
拍畢業照那天她滿懷欣喜,好像漫漫長夜她合起筆,狹小的寢室擠滿舍友此起彼伏的酣睡聲,她拉開遮光床簾,雪白的月光灑在床頭,幻化成一顆星鉆進她柔軟的夢——周身伴光的男子遠遠地朝她招手。
奈何上帝最無情,喜歡贈人一場空歡喜。
她最終去了某所不知名的大學。她擠幾小時地鐵,換幾條路線,終于來到偌大的球場,那曾是他揮灑汗水的地方。她的心心念念變得空落落的,在夢里,她每走近一步,他便遠退一步,也模糊一度。她越用力,他越不可觸及。原來她的痛,不是來自丑陋的傷疤,而是竭盡全力都無法抵達他的高度,這樣一種無以言表的深深的挫敗感。
還會再見嗎?可能吧,見了又如何?自己不過是他生命線上的路人甲乙丙罷了。
時過境遷,她最后的心死,從那個傍晚看到他和那個依偎在側的女孩開始。
五月風起,藍花楹落了她滿身。她不知道火車駛出N城后,某人眼底便開始大雨滂沱,那人心底還有一寸金色沙灘,踩滿了她的腳印。
“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但愿寂寞可生根,花之眼能仰望夜空,到天荒穢,至地衰老。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