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路公交車

絳雪

八月，正是鯉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烈日照在眼皮上，閉上眼也是一片明亮的微紅，皮膚有一種被灼傷的細小的刺痛感。稍一動作就滿身大汗，一天洗十次澡也不管用。

鯉城只是南方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城市。要是不堵車，不到一小時環(huán)城公交就可以跑個來回。正是盛夏，下午這個點的19路公交上只有零星幾個人。李鯉坐在靠近下車口的地方，原本正無聊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胡思亂想，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頓時把李鯉的思緒拉了回來。

看著逐漸被塞滿的公交，李鯉心里生出了幾絲煩躁。尤其是現(xiàn)在車里一股子膠皮、汽油和汗味混雜的怪味，讓李鯉感到有些惡心。李鯉覺得自己今天出門的這個決定糟透了，暗暗懊惱不已。

坐在李鯉旁邊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婦女。她穿著一件偏杏色的雪紡碎花襯衣。衣服太貼身了，明顯可以看見肚子上一圈贅肉，當她坐下來的時候，贅肉就變成了三圈。李鯉突然想到了周女士。周女士坐在沙發(fā)上看那些無聊的連續(xù)劇的時候，腰上也掛著兩個明顯的“游泳圈”。

周女士是李鯉的母親，可李鯉一般在心里稱呼她為周女士，她在日記本里也是這么寫的。“女士”這個詞，總讓李鯉想起看過的電影里一個嚴肅、刻板而又無趣的英國女管家。李鯉覺得母親和那個女管家很像，所以每當她在心里稱呼母親為周女士的時候，她會有一點隱秘的仿佛獲勝一般的喜悅感。

上周四放學后，李鯉在補習班做完一張數(shù)學試卷，才慢悠悠地溜達回家。到家后，李鯉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一邊打開冰箱找飲料，一邊抱怨著：“太陽都下山了，還熱得跟蒸籠似的。”話音剛落，周女士站在廚房門口冷著臉說：“李鯉，你給我過來！”

一聽周女士說話的語氣，李鯉就知道一定沒好事。她心虛地杵在那兒，不敢吱聲。周女士又叫了一聲，她才不情不愿地走過去。

周女士走到李鯉臥室的床邊，將幾本巴掌大的漫畫書擲在地板上，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李鯉看了看，床單被子枕頭全不在，知道肯定是周女士拿去洗的時候看到了藏在枕頭里的漫畫。知道要來“暴風雨”了，李鯉假裝乖巧地低頭看著腳尖，不敢做聲。可周女士是這么好對付的嗎？周女士一臉怒容地看著她：“這是怎么回事？ 李鯉只敢小聲地辯解：“都是放假那幾天看的……”

周女士用力一拍床，提高聲音道：“還敢撒謊？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有理了？上學期期末考試你考的第幾名，不是信誓旦旦說要進前十的嗎，整天看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就能考上好大學了？”說得李鯉頭都低到胸前去了，平時的那股子囂張勁兒全不見了。

周女士頓了頓，厲聲問：“說！哪兒來的？”

她咬咬牙說：“買的。”聲如蚊蚋。

“哪兒買的？”

她不做聲。

周女士又問：“還有沒有？”

李鯉立刻搖著頭說：“沒了，真沒了。”

周女士看她那一臉慚愧的樣兒，知道應該就這些了，于是說 ：“零花錢全部交上來！以后要買什么先跟我說！”

面對盛怒之下的“太后”，李鯉哪敢不聽話，只好乖乖地把零花錢全部上交了，想著過后再偷偷找爸爸要點。

周女士不解氣似的又訓了李鯉一頓，才擺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離開了。

等周女士出去，聽腳步聲已經(jīng)回了廚房，李鯉這才一下子撲到床上，把臉埋進被窩里，哭喪著臉邊拍打著床鋪邊說：“萬惡的周女士，還我漫畫。”李鯉只能苦哈哈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唉！敵方勢力太強大，我方同志還需努力。

每一次和周女士斗智斗勇，李鯉總是敗多勝少。唯一讓李鯉心里平衡一點的就是爸爸給她取的名字，無論周女士再怎么生氣，一喊她的名字，氣勢上就先弱了三分。李鯉，叫的人總是不自覺地帶上幾分親昵，落到聽的人耳朵里也有種被愛著的感覺。李鯉喜歡她的名字，也喜歡爸爸。

記憶中，爸爸總是和李鯉站在同一陣線。每次挨了批評，李鯉賭氣不肯吃飯的時候，周女士從不會哄她，到了飯點叫一遍，如果說不吃，那就隨她的便。其實李鯉哪有這么硬氣，不過是仗著爸爸疼她，知道爸爸會來哄她吃飯。只要爸爸一來哄，李鯉自然就順著臺階下了，也算是對周女士的專制表示了抗議——不是我想吃飯，是爸爸哄我我才吃的。

可惜上周和周女士表達抗議的時候，李鯉等到晚上十點，爸爸才喝得醉醺醺地回家。這下好了，爸爸自身都難保，哪還有功夫管李鯉吃沒吃晚飯。李鯉這次實打?qū)嵉仞I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還故作矜持只吃了一點就上學去。

“勝景花園到了。”報站的女聲響起，李鯉從紛亂的思緒里回過神來。她推開窗戶想透透氣，一陣陣熱浪涌進來，稍稍驅(qū)散了一點兒車里的怪味。坐在李鯉旁邊的人下了車，李鯉暗暗地想，要是所有人都下車了該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是有幾個人下了車，不過上來的也不少。盛夏時節(jié)，每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一股熱氣，在車里蒸騰，空調(diào)開著也無濟于事。李鯉今天穿了一件白T恤，此時正黏膩地貼在身上，十分不舒服。窸窸窣窣，一陣衣服摩擦的聲音傳來，李鯉旁邊坐下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穿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臉上化了妝。姑娘發(fā)現(xiàn)李鯉正看著她，禮貌地對李鯉笑了一下。李鯉看著她的笑，思緒飄遠了。

初中開學第一天，張綺萌坐到第四組第六桌的時候，就是這么對著李鯉笑的。李鯉記得自己也回給她一個微笑，笑容大概也是一樣的——三分禮貌，七分生疏。剛開始做同桌，兩人只是客客氣氣地進行一些必要的交流，例如：“麻煩你讓一下，我要出去。”“嗯。”“你來啦。”“嗯。”“我先走了。”“再見。”……

后來也不知是誰話多了起來，兩人發(fā)現(xiàn)她們都喜歡同一個人的歌，還都喜歡看漫畫、看小說。兩人嘰嘰喳喳地聊自己剛看的漫畫雜志出到第幾期了，剛讀的小說主角怎么著了，誰誰誰又出了新歌……感情迅速升溫，李鯉和張綺萌發(fā)展成為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起吃飯，一起上廁所，找同學把值日換到同一組，節(jié)日時送給對方一個小禮物，交換著看漫畫、雜志……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就是這么簡單。

快開學了，李鯉冒著被周女士發(fā)現(xiàn)的危險，私下里對老爸軟磨硬泡才要到錢，給張綺萌買了她最喜歡的漫畫的一整套單行本。李鯉肯這么大方全是因為“得罪”了張綺萌，為了投其所好，還不知道張綺萌肯不肯原諒她呢。初二上學期，班主任老袁突然宣布，以后全班按成績排座位，成績好的先選位置。老袁丟的這個驚天大雷，一下子在全班炸開了花，不過熱議三五天之后就歸于平靜。李鯉也是這樣，過了幾天就全然不放在心上了。可是期中考試過后，大家才知道老袁不是開玩笑的。李鯉不出所料考得不怎么樣，中等偏上吧。張綺萌考得不錯，進了前十。兩人的座位不在一起了，李鯉坐到后面去了。

下課后，張綺萌立刻過來找李鯉了，她怕李鯉不開心，小心翼翼地安慰李鯉說：“老袁真是太討厭了，我還想和你做同桌呢，要不我去找王鵬飛換位置吧，咱倆還坐一起。”

李鯉聽到，立即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說：“沒事啦，干嗎便宜王鵬飛，我倆就算不坐在一起也還是好朋友嘛。”

“再說啦，下次我努力考好一點，我們就可以坐一起啦。天哪！我可怎么和我媽交代呀，聰明美麗的萌萌同志，你可要監(jiān)督我呀！”李鯉扮作可憐兮兮的搞怪模樣對著張綺萌哀嚎。

張綺萌見李鯉神態(tài)如常，想著她并沒有那么在意，立即松了口氣配合地說：“李鯉同志放心，組織不會拋棄你的，打倒老袁，還初二1班一片清明。”之后兩人又插科打諢嘻嘻哈哈地聊了一番。

放學后，李鯉頭一次沒有等張綺萌，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回家了。周女士知道李鯉的成績后不出所料地批了李鯉一頓。李鯉心里正難過著，所以沒像平時那樣和周女士爭辯，頂嘴，一聲不吭地讓周女士訓完之后就回房間寫作業(yè)了。李鯉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作業(yè)也沒寫，書也看不進去。倒是周女士訓完李鯉之后有點訕訕的，心想：這孩子今天怎么了？難道我話說得太重了？算了，算了，讓她長長記性也好！

吃晚飯時，周女士見李鯉還是一副怏怏的樣子，有些著急起來。李鯉平時調(diào)皮搗蛋沒少挨罵，往常都是不過三分鐘，就又像個泥猴似的活蹦亂跳。周女士收拾好廚房就到李鯉房間去了，軟聲對李鯉說：“你要知道，一兩次的成績并不能說明什么，這次就吸取教訓，爭取在期末的時候把成績提上去。”李鯉見周女士的嚴厲里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不知怎地，一下子覺得心里特別委屈，眼淚唰地奪眶而出，她不由分說抱著周女士大哭起來，邊哭邊哽咽地說：“媽媽，我知道錯了。嗚……嗚……”周女士見李鯉這樣傷心，一時之間更覺得自己今天的話說重了，覺得自己給她的壓力也太大了，忙柔聲安慰李鯉：“沒事啦，沒考好就沒考好，下次努力就行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后，李鯉躺在床上仔細地想了一下，自己又不是第一次沒考好，怎么今天這么難過？雖然不想承認，但李鯉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嫉妒張綺萌考得好，明明之前兩人的成績差不多，自己還比她好一點呢！所以當張綺萌說要換座位和她一起坐的時候，她一點也沒覺得開心，反而心里悶悶的，不舒服。這天晚上李鯉失眠了，她為自己感到羞愧，那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李鯉顯然是想得入神了，一時之間忘了自己還在公交車上呢，只見她眉頭微擰，唇角微微下拉，浮現(xiàn)出一派懊惱的神色來。忽然，全車廂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傾，又重重往后一靠。李鯉回過神來一看，到了。她迫不及待地下了車，往鯉城最大的書店去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