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于《管子》中的《心術上》《心術下》《白心》《內業》四篇的作者及學派歸屬問題,自郭沫若先生提出它們是宋钘、尹文之作以來,學界展開過較為廣泛的討論,近年來以《管子》四篇為黃老學派或稷下道家之作的觀點成為主流。《管子》四篇中的“精氣論”基于老莊“氣”論;“白心”說、“心以藏心”說、“以心為舍”說、“以心為君”說基于莊子“心”論;而“靜因之道”的理論內涵則生發于老莊“道”論。總體來看,《管子》四篇繼承與發展了老莊哲學體系,是先秦道家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在先秦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關鍵詞:《管子》四篇;稷下道家;精氣論;白心;道
中圖分類號:B226.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6-0063-10
關于《管子》中的《心術上》《心術下》《白心》《內業》四篇的作者及學派歸屬問題,學界有過廣泛的探討。20世紀40年代,劉節先生將《白心》篇名與《莊子·天下》篇中描述宋钘、尹文學派的“白心”混而為一,提出宋钘一派兼有孔墨之長、調和孔墨學說的觀點①。差不多在同一時期,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中將《管子》四篇歸為宋钘、尹文之作,隨后其《宋钘、尹文遺著考》又將《莊子·天下》篇中的“白心”與《管子》書中的《白心》篇名對舉,認為“‘白心是這一學派的術語”②,《白心》篇的內容也大抵是不累、不飾、不茍不忮的主張,并指出:“初期的道家可能有一種合理的動態,便是站在黃老的立場以調和儒墨。”③ 這就是中國思想史上具有承接作用的“調和派”之論。而今細加考察,我們卻發現,《管子》四篇所繼承發展的應是老莊哲學體系④,是先秦道家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
一、《管子》四篇的學派歸屬諸說評析
繼劉節、郭沫若先生提出《管子》四篇為宋尹所作之后,《管子》四篇的學派劃分問題曾引發了學界熱烈討論,大致有以下幾種意見:
(一)“宋钘、尹文著作”說
在劉節、郭沫若先生之后,侯外廬、杜國庠、余敦康、金德健、林之達、董英哲、孫開泰、李學勤等諸位前輩學者都受郭沫若之說影響,也認為《管子》四篇為宋尹之作⑤。劉節、郭沫若先生立論的基礎,在于將《白心》篇名與《莊子·天下》篇中的“白心”作為宋尹學派的術語。然而,作為《管子》中篇名的“白心”與《天下》篇描述宋钘、尹文的“白心”,意義根本就不相同。《白心》篇的“白心”,指的是心“去辯與巧”,回歸“淑然自清”的本然狀態;而《天下》篇宋尹學派的“白心”則為“表白其心”,宣穎釋之為“暴白其志之無他”⑥。宋尹學派具有強烈的表白內心的愿望,《莊子·天下》篇說其“作為華山冠以自表”,“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都是在說明這一點。劉節、郭沫若先生以字面偶合為據將《管子》四篇歸為宋钘、尹文的遺著,是站不住腳的。這種區別正如羅根澤先生所說,“清靜無為之旨,全性葆真之妙,以靜制動之方,純為道家之主張,與‘圖傲救世之宋钘尹文,宗旨全殊”⑦。
(二)“田駢、慎到派著作”說
蒙文通先生認為《心術上》篇“靜因之道”有取于慎到“冷汰于物,以為道理”的思想⑧,《心術》《內業》等篇是慎到、田駢的學說⑨;裘錫圭先生認為《心術上》和《白心》兩篇“出于稷下學士中的慎到、田駢一派之手”⑩;朱伯崑先生對比了《慎子》和《莊子·天下》篇中慎到一派的觀點,斷定《心術》等四篇是慎到一派的著作。然而,關于田駢、慎到的學說,《莊子·天下》篇說其“齊萬物以為首”,這與《心術上》篇“貴賤有等,親疏之體”的思想有抵牾;《天下》篇說其“去知去己”,《管子》四篇雖然有類似的“去智與故”,卻是反對出于私心的成見、出于私欲的巧智,與慎到一派反對知識不同;《天下》篇又言其“笑天下之尚賢”,這與《管子》四篇中頻頻出現“圣人”“君子”之說也不合。由于蒙文通、裘錫圭、朱伯崑諸學者后來逐漸都放棄了這一觀點,這里也不再贅述。
(三)“管仲學派著作”說
張岱年先生認為《管子》四篇“是戰國時期齊國管仲學派的著作”;胡家聰先生受張說影響,認為《心術》上下等四篇“確系道家之作”,“其作者歸屬于管子學派”,但又說《白心》篇作者“應屬道家黃老學派”。余敦康先生《論管仲學派》一文曾對“管仲學派”詳加考察,他認為劉向編定之前的《管子》舊本應是管仲學派的著作,并以賈誼與司馬遷之說為依據劃分今本《管子》中管仲學派著作與其他稷下之說。藉此標準,余先生所劃分的基本是講政治、經濟、軍事的文章,而其間大部分有陰陽、道家、儒家傾向的著作則被排除在外。然而吳光先生認為“管仲學派”的提法恐難成立,“因為管仲既未講學授徒,也無著作傳世,《管子》書也非一個學派的著作,所以算不上有個‘管仲學派”。吳光先生之說是有道理的。
(四)“稷下黃老學派著作”說
明確提出《管子》四篇為稷下黃老派著作觀點的學者有蒙文通、朱伯崑、馮友蘭、李存山、王博、陳鼓應、楊儒賓等。《漢書·藝文志》著錄有關黃老思想的書籍僅在道家中就有《黃帝四經》《黃帝銘》《黃帝君臣》《雜黃帝》《力牧》五種,可惜均已失傳。上世紀70年代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乙本卷前抄寫有《經法》《十大經》《稱》《道原》四篇古佚書,唐蘭先生考訂后,認為它們便是見于著錄而已失傳的《黃帝四經》。盡管有些學者對此觀點持有疑義,但基本上都認定《經法》等篇主要闡述黃老思想,這讓我們得以窺見黃老思想的原貌。值得注意的是,此四篇佚書與《管子》四篇頗有可相互印證之處,如《經法·道法》中有“道生法”,《心術上》中有“法出乎權,權出乎道”;《十大經·成法》中有“一之解,察于天地,一之理,施于四海”,《心術下》中有“是故圣人一言解之,上察于天,下察于地”,《內業》中有“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極于地”。這樣的相似、相關的語句有十幾處之多。因此,我們應當承認《經法》等四篇與《管子》四篇之間是有一定關系的。至于二者之間是什么關系,很多前輩學者如許抗生、李學勤、王博、陳鼓應 等都認為《管子》四篇的作者受到《經法》等篇影響,并引用了其中的文句。
(五)“稷下道家之作”說
羅根澤先生將《心術》上下及《白心》篇歸為戰國中期以后道家之言,“以思想系統而論,必在老莊之后”;祝瑞開先生將這四篇分為兩派,“《心術》上派和下派都是先秦道家分化出來的重要的哲學流派”;徐立軍先生指出對《心術》等篇學派歸屬的分歧,主要是由于對道家判別標準的理解不一致,而《管子》四篇中表示“精氣”的“道”符合“先天地生”、為宇宙萬物本體的標準,因而屬于道家著作。此外,吳光、裘錫圭、陳鼓應、曹峰等學者也都以“稷下道家”來指稱此四篇的作者。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評論道家為“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漢書·藝文志》亦說道家“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由此可知西漢時期的道家思想“不是后人所熟悉的老莊一派的思想,而是一種以道、法為主,兼包陰陽、儒、墨等家思想的龐雜體系”,這個體系就是黃老思想。黃老思想在當時甚為流行,宋钘、彭蒙、尹文、田駢、慎到、環淵、接子等一大批學者都受其影響。
近年來,以《管子》四篇為黃老學派或稷下道家之作的觀點逐漸成為主流。實際上,“黃老學派是老學思想發展到戰國與百家融合而產生的一個新的分支,與道家有著血緣的關系”。至于存在主張稷下黃老學派與主張稷下道家說之別,只是反映了諸前輩學者在承認《管子》四篇與黃老思想不可割裂的關系的基礎上,對道家的判別標準問題有不同的見解。郭沫若先生以是否以“道”為宇宙萬物的本體來判別道家,謝祥皓先生提出相同見解,認為分析判別某人、某學派是否為“道家”,“必須緊緊抓住它是否以虛無之‘道為宇宙本體這一最根本的特征”。是否以“道”為宇宙萬物的本體,這一特征是道家最本質的特征。而《管子》四篇以“道”為萬物創生的源頭,“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內業》),在對“道”具體的描述上也與老、莊道論一脈相承。總之,《管子》四篇雖然思想駁雜,顯現出受到黃老思想影響的痕跡,但其主體思想仍屬于道家。
《管子》四篇滲透著儒、道、法、黃老各個學派的思想,從其綜合的成分來看,其成書不會太早。它既受到《老子》的影響,也受到了《莊子》的影響。據王叔岷先生考證,《管子》四篇與《莊子》在語句上的近似之處有20條之多。尤其是相對較晚出的《莊子》外雜篇,與《管子》四篇關系更為緊密。在《莊子》與《管子》四篇的關系問題上,筆者贊成李存山先生的觀點:“《管子》四篇凡與《莊子》內篇相合者,當全是取之于《莊子》;凡與《莊子》外、雜篇相合者,可能互有相襲,但外、雜篇中有作于《莊子》稍后者,亦有的作于《管子》四篇之前。” 而從《管子》四篇與《荀子》的關系來看,正如蒙文通先生所言:“其所汲汲以論者,曰心、曰意、曰知、曰物、曰止、曰定、曰靜、曰虛,皆《解蔽》所常論,殆作者與荀氏時相先后。” 綜合來看,《管子》四篇成書于戰國中后期,大概在《莊子》內篇之后、荀子之前。
二、《管子》四篇“氣論”對老莊“氣論”之承變
《老子》首先將“氣”與宇宙本原聯系在一起。李存山先生認為:“老子第一次提出了萬物由‘氣化生而成的思想,這在中國哲學史上的革命意義是不容低估的。中國哲學中‘天地一氣、‘天人一氣的思想由此奠定。” 《莊子》提出了“通天下一氣”的思想,以“氣”為天地之間最本原的物質,道家氣論思想由此真正得以建構起來。《管子》四篇氣論在老莊氣論思想的基礎上形成了新的理論體系——“精氣論”。
在宇宙本原問題上,《管子》四篇氣論明顯受到了老莊氣論思想的影響。《老子》提出“天地之間,其猶槖龠。虛而不屈,動而俞出”(第五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意思是萬物皆由陰陽二氣交融混合而成,整個天地之間猶如一個大的風箱,充滿著氣體。《管子·內業》篇則明確將“氣”定義為宇宙的本原:
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是故此氣,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淵;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是故此氣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畢得。
“氣”流轉于天地之間,浩渺難尋,既是構成萬物的本原,又可以生成鬼神,充滿于人的形體。這個“氣”統攝了春秋以來的“氣”的概念,既指天地自然之氣,也指生命精神之氣。這個“氣”,既是《莊子》的“通天下一氣”(《知北游》),也是《老子》所說的“道生一”(第四十二章)的“一”,有作為生命起源構生天地萬物的作用。如劉智妙所說,“從《道德經》的‘道生一,到《莊子》的‘通天下一氣,‘氣與形上之‘道聯結,參與了道生萬物的過程”。在道家理論系統中,“氣”連結起物質世界與作為宇宙本體幽深玄遠、難以具象的“道”,是“道”創化天地萬物理論的進一步闡發。
從內容來看,《管子》四篇氣論似乎更偏重于對“生命之氣”的探討。《管子》四篇“氣”字凡24見,多與身體、心靈的描述有關,還出現了“善氣”“惡氣”“血氣”“寬氣”“靈氣”“心氣”等概念。受老莊氣論的影響,《管子》四篇不僅認為人體是由氣構成的,指出“氣者,身之充也”(《心術下》),“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內業》),而且進一步提出了“精氣”論:“精也者,氣之精者也。”(《內業》)這個“精氣”是經過一番修養而形成的“氣”,是“氣”達到最好狀態的一種形式。“一氣能變曰精”“極變者,所以應物也”“極變而不煩”(《心術下》),這就是說“精氣”作為一種最高級的“氣”,可以從容與物變化而自身無所改變。道家要求以內在精神的專一來洞悉萬事萬物每時每刻的具體情狀,以做出最佳的判斷與裁決。構成人體的氣如果達到了這種狀態,人可以心境平和、精力充沛,做起事情來萬事合度,“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內業》)。《管子》四篇中還提供了“精氣”的修養工夫,要想使“精氣”留駐,就必須排除雜念,心思寧靜,重視修養德行,所以說“敬除其舍,精將自來”,“精想思之,寧念治之;嚴容畏敬,精將至定”(《內業》)。
《管子》四篇中還提到了“摶氣”說。高亨先生認為“摶”是結聚之意,《老子》所說的“專氣”就是《內業》篇的“摶氣”: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第十章》)
摶氣如神,萬物備存。能摶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四體既正,血氣既靜,一意摶心,耳目不淫,雖遠若近。(《內業》)
表面看來,《老子》既講“一”又講“專”,《管子》四篇講“一”又講“摶”,后者應該是因襲前者而來。然而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老子》的“一”,說的是精神與肉體合一,“專氣”是為了使“氣”達到了嬰兒般柔軟的極致,最終達到無知無為的狀態。《內業》篇中的“一”指的是“心意專一”,“摶”是“聚斂精氣”,“心意專一”與“聚斂精氣”均為精神專一以洞察事物的方法,如果“精氣”聚斂,則可以“無卜筮而知吉兇”“勿求諸人而得之己”,自然知道事物的變化規律,到達能使萬物皆為我所用的自得之境。這樣看來,《管子》四篇的“摶氣”說與《老子》的“專氣”理論,一個重“思”,一個貴“無”,形成了兩種不同的養氣工夫。
自郭沫若先生提出“氣”與“道”同體異名的觀點以來,學界逐漸產生了“氣道合一”論。學者往往因下面二句而將“氣”“道”混而為一:“氣者,身之充也”(《心術下》),“夫道者,所以充形也”(《內業》)。然而筆者認為“氣”不是“道”。從字面上看,這兩句極易混淆,但結合原文,就知道它們說的并不是一回事:
氣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義也。充不美則心不得,行不正則民不服。(《心術下》)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復,其來不舍。謀乎莫聞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內業》)
“氣”作為填充身體的物質,如果不美那么真心就難以留處,就像(君主)如果行為不端正人民就不會心悅誠服一樣。這里就牽涉到“氣”分美惡的問題。《內業》認為,充滿于人之形體的“氣”是有好有惡的,“善氣迎人,親于弟兄;惡氣迎人,害于戎兵”。而無論是宇宙間終極性的“道”還是作為事物一般運行規律的“道”,都是沒有好惡之分的。“道”永遠只有積極的正向的意義,“道”不會一直留駐于人形體之中,它走了不會返回,來了也不會停留,除了一種情況,即“心靜氣理,道乃可止”。也就是說作為真理的“道”的留駐是有條件的,只有“心”能執靜、“氣”能理順,“道”才會停留。很明顯,“氣”作為道家觀念中構成人體的一種“極其細微的流動性的物質”,其與“道”是不能等同的。正如田探所言:“‘氣與‘道雖然皆能‘充形,但‘氣是質料,‘道是理則,二者仍然是存在者與存在之理的關系,又豈能等同?”
在“道”“氣”關系上,《管子》四篇仍然繼承了老莊理論傳統,認為“氣”是產生于“道”的。《老子》中有“道生一”之說,《莊子》以“道”為“氣母”,《管子》四篇中雖然沒有明確的表述,但從其行文中推測,“道”應該是比“氣”更根本的存在。《內業》篇有“心靜氣理,道乃可止”,這說明“氣”與“心”是同一層級的,“氣”作為構成身體的元素具有物質性的形而下的意義,而“道”是更高層級的,是不具有物質實體的形而上的客觀存在。田探以《內業》篇“氣道乃生”來解釋《管子》四篇中的道氣關系,認為“道”是“氣”“道化”的過程,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學界多從戴望之說,釋此處之“道”為“通”,筆者也贊同這種觀點。“氣道乃生”說明了“氣”作為生命起源的終極意義,這正符合《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成邏輯,這不是什么“道、氣二元論”,作為宇宙本原的仍然是那個具有獨一性的終極意義上的“道”,而“氣”作為“道”創化宇宙萬物的一個物質化過程,使形而上的“道”能夠降落到客觀物質存在,從而實現“道”創生萬物的意義。
三、《管子》四篇“心論”對莊子“心齋”說之承變
《老子》中雖然沒有詳細論“心”,但已有“虛其心,實其腹”(第三章)之說。《莊子》中的“心齋”,指摒除雜念、讓心靈回歸虛靜純一的狀態,避免耳目官能對于外物的執著,滌除內心的遮蔽,以至虛之心境體悟道之內涵。這正是《管子》四篇心論的“白心”精神所在。《管子》四篇中的“白心”說、“心以藏心”說、以心為“舍”的理論都可以在莊子關于“心”的學說中找到根據。《莊子》哲學理論中的“虛無之心”與《管子》所倡導的“白心之術”一樣,都強調以心之虛無待物體道;《人間世》篇的“虛室生白”和《天地》篇的“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更是與“白心”有字面上的相似和關聯。《管子》四篇“白心”之說可能由此發源而來。
我們首先來看《莊子·人間世》的“心齋”: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這段話首先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心止于符”,說明了“心”只能停留于外在感知的局限性。因此要“聽之以氣”,這是因為“氣”是虛無的、沒有成見的,最接近于“道”的層級。曹峰先生認為這段話雖然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將心分為兩層,“一個是個體的、肉體的、有限的、低級的心,一個是經過齋戒活動,已經具有氣的特征,使道得以停留,如鬼神般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高級的心”。如果是這樣,那么《管子》四篇“心以藏心”說的源頭便可以追溯到這里了。
我們再來看《內業》的“心以藏心”說:
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不治必亂,亂乃死。
此處原文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彼心之心”,也就是“心之中的那個心”,它形成意念然后傳達,傳達之后使用,使用之后起到治理的作用,如果不去治理,那么必將亂而身死。這樣來看,這兩個“心”,一個是思維的心,具有思想性,在整個身體中居于統治地位;另一個是器官的心,它的感知功能雖然具有超出一般感官的全面性,但仍屬于感官,處于被統治的地位。
“心齋”所提供的內心修養工夫的關鍵,就是“虛”。“氣”是“虛”的,“唯道集虛”,“虛”又是心齋。“虛”一字,連結了“氣”“道”“心”三個最重要的理論范疇。在《管子》四篇中,處處可見對這種思想的衍生和發展。《心術上》所謂“唯圣人得虛道”“虛者,萬物之始也”,簡直就是對《人間世》“唯道集虛”的解釋和說明。而《心術上》所謂“虛者無藏也”“虛其欲,神將入舍”,也是對“心齋”的另一種詮釋。
從內心修養的工夫來看,《管子》四篇繼承了《老子》“得道”學說而推衍為內心修養說。《老子》中“致虛極守靜篤”的思想,在《管子》四篇中衍化為效仿天地之道的內心修養觀,如“天之道虛,地之道靜”(《心術上》);《老子》“靜為躁君”的思想,在《管子》四篇中也有對應,如“動則失位,靜乃自得”(《心術上》),“靜則得之,躁則失之”(《內業》)等等。“‘靜作為一種修持內心的方法,可以定心,摒除個人主觀之臆斷,避免先入為主的預設立場。” 但“靜”作為道家心境修養的重要概念,只是《心術上》篇中內心修養的一個階段:
世人之所職者精也,去欲則宣,宣則靜矣。
靜則精,精則獨立矣。獨則明,明則神矣。神者至貴也,故館不辟除,則貴人不舍焉。故曰:不潔則神不處。
這說明“靜”作為內心修養的一個階段,并沒有達到終極的目的。在修治內心的過程中,要經歷“去欲”“宣”“靜”“精”“獨立”“明”這幾個步驟,最終到達“神”,因此“神”才是修治內心最終極的狀態,所以說“神者至貴也”。那么,什么是“神”呢?《內業》篇有“一物能化謂之神”,結合下文“化不易氣”“惟執一之君子能為此乎”,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說,物類流轉變化而影響不到自身“氣”的運轉,只有掌握道之精髓的“君子”可以做到這樣。“摶氣如神,萬物備存”(《內業》),結聚精氣達到了“神”的境界,世間萬物自然了然于心。“神”這個字,在《管子》四篇中已經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哲學范疇,指整個精神、心智都達到了至高的境界,心靈超然灑脫。
其實,以“神”論“心”的說法在《莊子·天地》中也有體現:“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就是說只有內心純白無瑕才能心神安定,心神安定又是人能載道的一個必要條件。《心術上》中“神者至貴也,故館不辟除,則貴人不舍焉”,簡直就是《天地》篇“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說法的翻版。這樣看來,《管子》四篇中“神”的概念其實也是來源于《莊子》的。
“神”在《莊子》內篇中多以單字形式出現,一指精神、心智,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養生主》);二是從其作為原始宗教神靈的原義發展而來,指一種超常的神異的狀態,如“至人神矣”(《齊物論》),總體看來尚未上升到一個單獨的理論范疇的高度。到了《莊子》外雜篇,復合詞“精神”和“神明”得到了多次使用,“神”的意義得到了發展。“神明”一詞作為具有特殊意義的詞匯,“已經過某種點鐵成金的創造性轉化,遂能成為重要的哲學概念”。《天下》篇中有“神何由降?明何由出?”清儒林云銘釋曰:“神者,明之藏;明者,神之發。言道術之極也。” 大概“神”是心智所能達到的超然神化之極,自其向外觀照萬物則為“明”,這個“神”已經與《管子》四篇中的“神”十分接近。《內業》篇也說“神明之極,照乎知萬物”,這個“神明”指的就是“神”照知萬物的作用,與《莊子》中“神明”的用法如出一轍。
不僅如此,《管子》四篇以“心”為“舍”的觀念也可以在《莊子·人間世》中找到蹤跡:“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另外,《莊子·知北游》中還有“神將來舍”,這與《管子》四篇有“神將入舍”(《心術上》)在字面上幾無區別。可以說,《管子》四篇以“心”為“精舍”,“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為精舍”(《內業》);為“智之舍”,“心也者,智之舍也”(《心術上》);為“道”停留的地方,“凡道無所,善心安處”(《內業》),這些大概都是從《莊子》“心齋”之說發源而來的。
《管子》四篇的哲學思想是以“心”論為核心的,從其篇名《心術上》《心術下》《白心》《內業》就可以看出來。其中“心術”“內業”指的是修養內心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就是“白心”,即“潔白其心”,去除內心的雜念與欲望。《心術上》篇是這樣解釋“心術”一詞的:無為而制竅者也。首先強調了“無為”,“無為”就是心回歸最本原的狀態;“制竅”則是處于君位的“心”對“九竅”的管理功能。在道家理論系統中,特別重視對感官物欲的淡化以及對內心主宰性的強調,在這一點上《管子》四篇與老莊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老子》中說“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莊子》倡導“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在宥》)的狀態,而《管子》四篇則明確提出了不應以外物擾亂感官、以感官擾亂內心的觀點,“無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心術下》),“不以物亂官,不以官亂心”(《內業》)。《管子》四篇還吸收了莊子《齊物論》以心為“真君”的說法,明確提出了“心之在體,君之位也”的觀點,認為“心”在身體中居君位,與“九竅”是君臣、上下的關系。
“心術”一詞是《管子》四篇的核心術語,這個詞在其他典籍如《墨子》《性自命出》《荀子》《禮記》《淮南子》中也多有出現。日本學者池田知久曾經有過詳細的總結。“心術”一詞除了出現在《管子》四篇之外,還出現在《管子·七法》篇,“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但這個“心術”與《管子》四篇的節欲之術不同,更傾向于內圣外王的權修之術。其實,“心術”一詞在《管子》四篇中,除了涉及修養工夫方面的意義,還有群治方面的意義。《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已經將“道”引入現實人生。“《管子》四篇在這方面的思路仍然追隨《老子》由修己而安天下的邏輯,也就是說,對圣王而言,其自身修養的最終目標之一無疑便是治國。” “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則天下治矣。”(《內業》)“治心在于中”的最終目的是使天下得到治理。《心術上》篇“不奪能”“人主者立于陰,陰者靜”“靜則能制動矣”,還為人主提供了具體的治術。正如陳鼓應先生所說,“心術,實乃主術”,《心術上》論述的是外王之道。道家思想中由治身推及治理國家及天下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四、《管子》四篇“道論”對老莊“道論”之承變
在老莊道論體系中,“道”是創生宇宙天地萬物的源頭,先于天地而存在: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老子》第二十五章)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大宗師》)
《管子》四篇雖仍然追隨《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的宇宙生成邏輯,認為“道”是生成萬物的源頭,但仔細看來,其“道”與天地的關系似乎發生了變化:
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故曰不遠而難極也。(《心術上》)
有的學者認為,在《管子》四篇中,“道”由《老子》中“天下母”(帛書作“天地母”)、《莊子》中“生天生地”的地位降落到“天地之間”,失去創化天地功能的“道”不再是宇宙萬物的唯一本體了,《管子》四篇也不再屬于道家。事實上,《管子》四篇偏重于對人事之道的探討,對作為宇宙本體的“道”討論不多,只有《白心》篇“天或維之,地或載之”一處,將“道”作為維系天、承載地的存在:
天或維之,地或載之。天莫之維則天以墜矣,地莫之載則地以沉矣。夫天不墜,地不沉,夫或維而載之也夫。又況于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動也。夫不能自搖者,夫或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視則不見,聽則不聞,灑乎天下滿,不見其塞。(《白心》)
這個“道”既然維系天、承載地,那么肯定不會在天地之間,認為《管子》四篇不屬于道家的論斷自然不攻自破。并且,這段論述非常明確地把《管子》四篇中“道”的意義分為兩層,即維系天地運轉的終極性意義與治理人事的具體性意義。“老子將天道之無為應用于人事,這一思路為《管子》四篇所繼承。” 《管子》四篇更傾向于將道落實到現實人生,因此說“道不遠而難極也”(《心術上》),“何道之近而莫之與能服也”(《白心》),“道”就在我們身邊,缺乏修養就難以達到,這里說的“道”都是指與人事相關聯的具體規律。
與老莊一樣,《管子》四篇也認為“道”是一種沒有實體的客觀存在,“道也者,動不見其形,施不見其德”(《心術上》),“冥冥乎不見其形,淫淫乎與我俱生”(《內業》)。道體幽深玄遠,無狀、無象,恍惚不可測,具有超越感官經驗的特性,這正是繼承《老子》“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第十四章)的描述而來。“道”沒有實體,卻創生萬物,可以超越宇宙之間一切實體的存在,“知形形之不形乎”(《知北游》),賦予萬物形體的“道”恰恰是沒有實體的,因此說“不見其形,不聞其聲,而序其成,謂之道”(《內業》)。正因為道體難以形容,所以以“虛無”來描述:“虛無無形謂之道”(《心術上》)。
所謂“虛無”,《心術上》篇解釋為“無求之也”,這是在人的修養工夫的層面上來認識“道”, 意指通過內心修養工夫去掉主觀的欲望、情感與成見。《心術上》篇中多次強調“虛”:“虛其欲”“虛者無藏也”“去智與故,言虛素也”“自用則不虛”“君子之處也,若無知,言至虛也”。“虛”即心境的虛空,回歸無知無欲無求的本原狀態,要達到這個狀態,就需要“無為”。什么是“無為”呢?“無為”并非不為,“無為之道,因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心術上》)。無為就是指去掉自身的主觀故見,因順事物之發展軌跡。
這里就說到了《管子》四篇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靜因之道”(《心術上》)。《老子》中沒有“因”,但在《莊子》中“因”卻不少出現。《國語·越語下》的范蠡言中談到“因”,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卷前的古佚書中也討論“因”,這些都是與《管子》四篇相關性很大的文獻。僅從老莊道家理論系統中,具有哲學意義的“因”在《莊子》內篇已經出現了,《德充符》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這個“因”就是因順的意思,即因順自然變化而不做人為的增益。這就非常接近《管子》“靜因之道”的意義了。關于“靜因之道”的討論,《管子》四篇和《莊子》交匯最明顯的要屬以下幾句:
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感而后應,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莊子·刻意》)
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莊子·知北游》)
恬愉無為,去智與故。其應也,非所設也。其動也,非所取也。過在自用,罪在變化。是故有道之君,其處也若無知,其應物也若偶之,靜因之道也。(《心術上》)
《莊子·知北游》中的“偶而應之,道也”與《心術上》篇的“其應物也,若偶之”不僅意思相同,連說法都如出一轍,《莊子》與《管子》四篇之間的親密關系可見一斑。“靜因之道”強調去掉主觀的智巧與故見,摒棄所有的主觀能動性,以內在的虛靜來洞悉事物本來的面貌,一切從客觀事實出發,于客觀事實無所缺補,“若影之象形,響之應聲也”(《心術上》)。“靜因之道”的概念雖然在《莊子》中已經十分明顯了,但沒有被明確化,而《管子》四篇不僅明確提出了這個概念,還對“因”的哲學內涵進行了界定:“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心術上》),“無為之道,因也”(《心術上》),這就使“因”成為一個獨立的哲學范疇。
“道”創生萬物,“德”畜養萬物,道家理論系統一向重視“道”與“德”的內在關系。《老子》理論是從“道經”與“德經”兩方面展開,第五十一章講“道生之,德畜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在《莊子》和《管子》四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
物得以生,謂之德。(《莊子·天地》)
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心術上》)
二者都發源于《老子》“道生之,德畜之”之說。《管子》四篇中進一步論述道:“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不別也。”(《心術上》)如何解釋“舍”,學界一直頗有爭議。李存山先生說“舍”是充形的意思,“‘道與‘德的區別是無形之氣與充形之氣的區別;除此之外,‘道之與德無間,即沒有本質的區別”。的確,無形之氣與充形之氣的區別,正是貫通天地的終極之氣和構成人體的具體物質的兩個層面的區別,也是終極之道與可以停留在人體的具體之道的區別。考慮到《管子》四篇以“心”為“舍”的理論,“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即無為的“道”停留在心中就成了“德”,“舍”應當解釋稱“以……為舍”。“道”與“德”同源,所以言之者不別,“道”強調本原性,“德”強調“道”的功用性,“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心術上》),這就是在用“德”來說明“道”的作用。“‘道具有超越和內在雙重性,所以就超越性來說,‘道就是‘德;就內在性來說,‘德是‘道內在于萬物的作用。”
“戰國中期以后,對于‘道的思考則有強化其人間性的趨向”,這一點在《管子》四篇中體現得十分明顯。與老莊相比,《管子》之“道”更多探討的是社會現實問題。《管子》四篇援法入道,為統治者提出了“事督乎法,法出乎權,權出乎道”(《心術上》)的政治治術,這是創化天地之“道”落實到現實人生的具體體現。這種思想與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道生法”(《經法》)之說十分接近,體現出受到戰國中后期流行的道法思想影響的痕跡。關于“道”“德”“義”“禮”“法”,《管子》四篇給出了一連串的定義:
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未一道,殺戮禁誅謂之法。(《心術上》)
“道”“德”“義”“禮”“法”連舉并論,顯示出《管子》四篇道論注重社會功用的特點。《心術上》篇又有“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所以同出”,可見《管子》四篇依然以“道”為社會人生的最高標準,認為“道”經過“宜”與“權”落實到現實人生,產生了“禮”與“法”,而其對“禮”“法”的“道化”,早已超出了老莊道論的理論范圍。
結語
綜上所述,《管子》四篇氣論繼承和發展了老莊氣論,提出了“氣”為宇宙及人體基本構成物質的唯物論,突出了“氣”的地位,并在老莊氣論的基礎上建構了精氣論的義理規模。馮友蘭先生提出,稷下道家“特別用氣來解釋生命和意識的起源以及構成生命和精神的要素”,是學術史上值得注意的事。《管子》四篇的“心”學思想主要基于莊學“心”論,其“白心”說、“心以藏心”說、以心為“舍”說、以心為君的觀點,都可以在《莊子》“心”論思想中找到淵源。在《莊子》“心”論的基礎上,《管子》四篇將一些關鍵性的概念和范疇明確化、哲學化,把“心”論與主術更為緊密地連結在一起。《管子》四篇道論的總體思路沿襲老莊,以“道”為創生萬物與人體的最高規則,保存了“道”的超越性和形上性,在此基礎上使“道”更接近于現實人生,明確提出了“靜因之道”的理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張岱年先生曾說:“《管子》書中的《心術》上下《內業》等篇含有深刻的哲學思想,多年以來確實很少人予以注意,郭老特別表彰了這四篇,應該肯定,這是中國哲學史研究中的一項新成就。郭老的貢獻不在于重新發現了宋尹學派,而在于重新發現了《心術》《內業》等篇的歷史價值。” 將《管子》著作中具有道家思想傾向的幾篇文章單拿出來討論,重新定義其在道家理論系統中的意義和價值,對于我們認識道家的發展以及整個思想史的研究來說,都是有所裨益的。郭沫若先生稱《心術》等篇是一個“失掉的連環扣”。《心術》等篇確實是一個“連環扣”,但不屬宋、尹,而是先秦道家思想系統中的重要一環。羅根澤先生說“莊子以后,劉安以前,道家必在蓬蓬勃勃的發展”,并認為《管子》中的“《心術》上下及《白心》等篇”,與《莊子》外雜篇、《韓非子》的《解老》《喻老》篇,都是研究《莊子》內篇之后道家思想源流的重要材料。
《管子》四篇繼承老莊思想體系,在氣論、心論、道論三個方面均有重要延伸和發展。明乎此,我們可更好地厘清先秦道家思想的發展變化脈絡。
注釋:
① 劉節:《管子中所見之宋钘一派學說》,《古史考存》,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50頁。
②③ 《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3、565頁。
④ 本文所引《老子》原文參考自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版。《莊子》原文參考自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85年版。《管子》原文參考自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
⑤ 侯外廬、趙紀斌、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51—359頁。杜國庠:《荀子從宋尹黃老學派接受了什么?》,《杜國庠文集》,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35頁。余敦康:《論管仲學派》,《中國哲學》第2輯,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金德健:《宋钘、尹文三論》,《四川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2期。林之達:《〈管子·心術篇〉的心理學思想》,《西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董英哲:《宋尹學派之“道”》,《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4期。孫開泰:《從〈管子〉研究看郭沫若對新史學的貢獻》,《郭沫若研究》第10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頁。李學勤:《〈管子·心術〉等篇的再考察》,《管子學刊》1991年第1期。
⑥ 宣穎:《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頁。
⑦ 參見羅根澤:《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1、469、283頁。
⑧⑨ 蒙文通:《古學甄微》,《蒙文通文集》第1卷,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79、252、381、77。
⑩ 裘錫圭:《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佚書與“道法家”——兼論〈心術上〉、〈白心〉為慎到田駢學派作品》,《中國哲學》第2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版,第68—84、70頁。
參見《朱伯崑論著》,沈陽出版社1998年版,第419、4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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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余敦康:《論管仲學派》,《中國哲學》第2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版,第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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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山:《〈內業〉等四篇的寫作時間和作者》,《管子學刊》1987年創刊號。
參見王博:《〈黃帝四經〉和〈管子〉四篇》,《道家文化研究》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1、163、41、134、31、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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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兼論其與漢初儒法斗爭的關系》,《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
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兼論其與漢初儒法斗爭的關系》一文中提到了七處,筆者又參考學者們的觀點統計了五處,分別是:《經法·名理》“如影之隨形,如響之隨聲”,與《管子·心術上》篇“若影之象形,響之應聲也”;《道原》篇中“盈四海之內,又包其外”,與《管子·心術上》“道在天地之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道原》篇“萬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與《管子·內業》篇“道也者……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敗,所得以成也”;《道原》篇“人皆以至,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見其刑”,與《管子·內業》篇“道滿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道原》篇“天地陰陽,[四]時日月,星辰云氣,規(蚑)行僥(蟯)重(動),戴根之徒,皆取生,道弗為益少;皆反焉,道弗為益多”,與《管子·白心》篇“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余;天下行之,不聞不足”。關于《經法》等篇與《管子》四篇語句近似之處的統計,應該還有未盡之處。
許抗生:《略說黃老學派的產生和演變》,《文史哲》1979年第3期。
李學勤:《〈管子·心術〉等篇的再考察》,《管子學刊》1991年第1期。
陳鼓應:《關于帛書〈黃帝四經〉成書年代等問題的研究》,《黃帝四經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0頁。
祝瑞開:《〈管子·心術上、下〉等篇非宋钘、尹文遺著辨——兼說其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7年第3期。
徐立軍:《〈心術〉等四篇屬道家著作》,《管子學刊》1987年創刊號。
吳光:《〈管子〉四篇與宋尹學派辨析》,《中國哲學史研究》1986年第4期。裘錫圭:《稷下道家精氣說的研究》,《道家文化研究》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41頁。曹峰:《稷下道家的“兩重心”意識——兼論與古希臘心靈意識之比較》,《管子學刊》2019年第3期。
參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9頁。
謝祥皓:《宋尹學派與道家哲學》,《求索》198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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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李存山:《中國氣論探源與發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54、82、161頁。
劉智妙:《〈管子〉四篇精氣論研究》,臺灣淡江大學博士論文,2009年。
高亨:《老子正詁》,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23—24頁。
郭沫若曾提出這樣的觀點:“本篇所謂‘精,所謂‘道,所謂‘一,所謂‘氣,所謂‘靈氣均本體之異名。”見郭沫若《管子集校》(三)。李景林亦認為,“在《管子》‘四篇中,道和氣被看作二而一的東西。很明顯,《管子》‘四篇說氣就是道,乃是從世界萬事萬物的規律或原理的意義上來論‘氣;道同時又是氣,這又是從構成萬物之形體的質料的意義上論‘道。”參見李景林《論〈管子〉四篇的“道—氣”一元論》,《管子學刊》1989年第4期。陳麗桂也提出:“為了強調‘道的遍流和普在性,它們每每用‘氣去說明‘道,《內業》等篇里的‘道,每每就等于‘氣。”見陳麗桂《戰國時期的黃老思想》,臺北聯經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122頁。陳鼓應也認為《管子》四篇“將原本抽象渺遠之道具象化而為精氣……,‘精氣與‘道是異文同義的。”見《管子四篇詮釋》,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51頁。
田探:《〈管子〉四篇的道氣關系與“氣道乃生”命題的哲學意蘊》,《江漢論壇》2013年第5期。
《大宗師》篇中有“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成《疏》云:“氣母者,元氣之母,應道也。”
常森老師在指導我的論文時提到“氣”與“道”概念的多重性與層次性,“氣”與“道”既有終極性的意義,又有具體化的一般性的意義,不應混而論之。
我國臺灣學者王曉波認為《管子》四篇中的“道”與“氣”是一個“二元論結構的哲學理論,以最高原理原則的‘道和‘其細無內的物質性的‘氣,共同來說明宇宙萬物的形成”。參考自王曉波:《道與法:法家思想和黃老哲學解析》,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233頁。
常森老師在指導我的論文時曾提到《人間世》篇“虛室生白”、《天地》篇“純白不備”與《管子·白心》篇名的密切關系。
“耳止于聽”原文為“聽止于耳”,參閱俞樾《諸子平議·莊子一》校正,上海書店1988年影印版,第332頁。
曹峰:《稷下道家的“兩重心”意識——兼論與古希臘心靈意識之比較》,《管子學刊》2019年第3期。
胡家聰:《稷下道家從老子哲學繼承并推衍了什么?——〈心術上〉和〈內業〉的研究》,《社會科學戰線》1983年第4期。
《齊物論》中出現了復合詞“神明”,但此處的“神明”與單字“神”同義。
鄭開:《道家心性論視野中的“神明”》,《神明文化研究》第2輯,(韓)神明文化研究所2011年版,第40頁。
林云銘:《莊子因》,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4頁。
常森老師在指導我的論文時提出,類似的思想其實更接近早期儒家。郭店簡《五行》篇“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馬王堆帛書《五行》中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人□□,□■之小者也。心,人□□,人■之大者也,故曰君也”;《孟子》中有的“大體”與“小體”說(《告子上》);馬王堆帛書《德行》篇中也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荀子《天論》中有“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解蔽》篇中有“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日]池田知久:《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中的“道之四術”》,《池田知久簡帛研究論集》,曹峰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16—317頁。
匡釗、張學智:《〈管子〉“四篇”中的“心論”與“心術”》,《文史哲》2012年第3期。
引自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參見(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2頁。
帛書本作“天地母”。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48頁。
徐立軍的《〈心術〉等四篇屬道家著作》一文中提到了這種爭論。
常森老師在指導我的論文時提到“道”的層次性,作為宇宙終極意義的“道”和一般規律的“道”不同,應據文本詳細分析。
常森老師在指導我的論文時指出“因”在《莊子》內篇《大宗師》《德充符》《養生主》中都有出現,意義頗似“因”的還有“順”,如《雜篇·外物》中“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等等。
張岱年:《〈管子〉的〈心術〉等篇非宋尹著作考》,《張岱年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90—191頁。
郭沫若在《宋钘尹文遺著考》一文中認為:“初期的道家可能有一種合理的動態,便是站在黃老的立場以調和儒墨。我們發覺了《心術》與《內業》是宋钘、尹文的遺著,算又把這個‘失掉的連環扣找著了。”
作者簡介:李秀男,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1。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