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我再次見到了他。
我進入房間的時候桌子上已經倒著很多的空酒瓶,看到我他眼神一亮,帶著酒氣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的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隔著厚厚的毛衣感受不到這副軀體和數年前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入門時映入眼簾的他紅潤的臉,仿佛在告訴我
我現在過的很好。
也是一個冬天。
北方的清晨帶著一股像是永遠化不開的的濃霧,把每一個奔波的行人緊緊裹住。急躁的喇叭聲放大了每個人內心的焦躁,綠燈遲遲不出現,他一腳蹬在地上,單手把著自行車,呼出的哈氣和旁邊的尾氣漸漸融合到一起。這是一個在旁人眼中在不同不過的早上,在他和我的眼中也一樣。
綠燈終于出現的時候,所有人都被自己催促著往前加速,他把沒吃完的包子隨手揣進兜里,一腳蹬出去,勢必要在這短暫的綠燈里轉過這個路口,然而有這樣想法的不止他一個人,白色的小轎車只看到一個一晃而過的身影,慢半拍的剎車讓這位急著轉彎的少年躺在了路口。
這位司機慌張的下車,看見的不是讓他害怕的場面,而是一個穿著穿著藍襖的年輕人,撐著他竹竿一樣的身體慢慢站了起來,一只手的手套已經掉了,失去溫暖毛線的那只手已經被凍的微微泛紅,他似乎已經從一瞬間的驚恐中走了出來,扶起地上的自行車,又彎腰滾出的半個包子揣回兜里。
司機趕緊把車移到路邊,紅燈又亮起了,我把頭抵在公交車的玻璃上,看著司機慌張的側影和少年不甚在意的擺手,隨后就是兩個人的各自分別。我把頭轉了過來,心里默默評判這兩個人。
上午十點太陽終于撥開了一層層的陰霾,上午那個在路邊的男生被老師帶了進來。深色的褲子上還有很長一條剮蹭的痕跡。老師介紹這位新轉來的同學,姓李,他咧開嘴笑了笑,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對著我們說,“叫我小李就好。”
小李沒過幾天就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一片。我當時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有些木訥的老好人。永遠不會拒絕,永遠瞇著笑眼,又高又瘦的身體透著一股羸弱的感覺,別人叫他,他會高高的回應一聲,聲音和他那張有些白凈秀氣的臉倒是挺搭,脆脆的,有的時在課上他回答問題,倒不像平時那么開朗了,老師善意的開玩笑說他回答問題扭扭捏捏的樣子像個小姑娘,他臉一紅,蚊子一樣的嘟囔幾句,更像了。
從他走進班級的第一天,手上那副薄薄的毛線手套就沒有摘下過。也有人好奇的問過他,他笑著說自己畏寒手冷,有的時候換座位換到暖氣邊上,他還是帶著一副手套,寫字倒沒看出來他那里不方便,就是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爬在本子上讓人看不清個數。老師對他的態度卻出奇的寬容。
我一想到那幾個每天因為寫字難看被語文老師提著耳朵罵的男生,對他那副手套下藏著的秘密愈發好奇。
可能是那次小事故讓他受了傷,很久之后小李走路看起來還是有些跛腳,體育課的時候他和請假的女生坐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看著班里打籃球的男生,時不時站起來把滾到腳邊球的球扔給他們。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小李在體育課上依舊請假,老師對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也一直保持沉默。
成績公布的比想象中的快,我在成績表的末尾看到了他的名字。比起其他倒數的學生垂頭喪腦的恐慌接下來老師的盤問,家長的指責,小李看起來倒是很輕松,對著成績單挑了挑眉,在一片吵鬧聲中回到了他的那個角落。
某天,上體育課的時我一個人去器材室準備換一副球拍,在教學樓的陰影里有一排長長的凳子,我看到小李坐在上面,一條腿似蜷縮著,一條似乎比平時更長一些,有些不自然的在空蕩的褲管里晃蕩。
他好像很平常的摸了摸左腿的膝蓋骨,扭了幾下,一條有些長的小腿假肢被他拿了下來,藍色的校服瞬間癟了下去,小腿的部分被風吹的一晃一晃。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次感受到“殘疾人”帶給我的精神沖擊,我不敢相信平時和同學一起騎車上下學,平日和男生打鬧嬉笑的靦腆男生會有這樣的殘缺。
我突然理解了老師對他的默許和寬容。
我心臟在狂跳,感覺自己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磨蹭著換好了球拍,他也從凳子那邊走了過來,微微有些坡的姿勢讓我恍惚的以為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小李看到我眼睛瞇了起來,還是不變的笑容,和我打了招呼,我感覺他心情不錯,他隨手拿了個球拍和我講自己打球也蠻厲害的,可惜腿不太方便。我點點頭,沒再多說。
春天來了。
語文老師抱著一摞卷子走了今天,是上周考試的卷子,說今天先講作文,想讀兩篇優秀范文。
當班里的同學都在相互猜測是誰的時候,老師念出了他的題目:“我的堅持。”
老師笑了笑,說這大概是語言最直白的一篇文章,但是看哭了好幾位老師。
是小李寫的。
老師帶著自己的情緒讀了起來,文字有些蒼白,但卻像一副平鋪的畫卷,讓我們每個人的腦海中都出現了一副又一副的場景。
小時候因為事故失去雙腿后,無助和痛苦的男孩;失去母親,家庭重擔壓的父親直不起腰,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偷偷流淚的男孩;被惡劣的小孩嘲笑,只能坐在陰影里,觸碰不到陽光的那個角落;被資助,第一次能借助假肢站起來,父親哭的像孩童的場景……
我大膽的回頭去看他,小李還是那副笑臉,仿佛這些故事輕飄的已經不能再讓他激起波瀾。
老師讀完,讓他講一講寫這篇文章的初衷。他站起來,脫下來了他帶了一個冬天的手套,左手修長,右手卻有一道近乎恐怖的傷疤,上面只有兩根手指。
“我沒想寫太多的,所以就沒寫我的手其實也有缺陷……”
“反正我記得小時候家里很冷,冬天供暖了會好一點,但夏天也很陰冷。我第一次帶上假肢是在小學,我爸不放心我一個人上學,堅持要每天接送我,我是很久才知道,他因為這些被打工地方的老板罵了很多次。”
“我心疼我爸,我更羨慕那些……正常的人,后來我開始練騎自行車,我當時的醫生都說不可能,每天練完我帶假肢的腿磨的都是血,我也不敢和我爸講,就一直這么練,后來慢慢的就可以騎好了。”
他講的很慢,最心酸,最痛苦和無助的日子,似乎都在推著他,但是他沒有一絲的怨言。
“不騙你們,我爸對我現在的成績挺滿意的,覺得我能平安長大就好,但是我也不太想讓他失望,以后還是會多努力學習。”
那一天他把自己所有的弱點,毫無保留的展示給了每一個人,甚至耳后細小的傷痕。就像他拼盡全力擁抱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終究也會去擁抱他。
記憶被吵鬧的歌聲拉回,交談中我知道他現在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那雙有些遺憾的手在空中興奮的比劃,我知道,他之前活的多辛苦,放下的卻更坦然。
作者簡介
王涵荷旭(1999—),女,漢族,黑龍江,本科在讀,湖南女子學院。
湖南女子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