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睿
在全國戲曲院團用新創劇目向建黨百年獻禮的年份,上?;磩F重新創作打磨30年前的劇目《寒梅》,可見其審慎的態度,打造經典作品的愿望,文本構思亦能引發共鳴。1991年上演的淮劇《寒梅》最初版本由施燕萍主演,脫胎于1958年改編自同名電影的淮劇《黨的女兒》,筱派創始人筱文艷主演,從《黨的女兒》到兩版《寒梅》代表著同一題材的升華與蛻變,反映出淮劇的藝術在三個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品相。
電影《黨的女兒》塑造的共產黨人玉梅形象可謂深入人心,意志堅定,不屈不撓,痛斥叛徒,光榮犧牲,非常符合新中國成立后文藝作品英雄人物的創作模式,因此同年立刻被改編為帶有強烈勞動階層氣質的淮劇,受到大躍進時代中觀眾們的認可,成為筱派保留劇目,流傳有諸如“昏沉沉耳邊猶聞槍聲響 ”的經典唱段。1957年年底,周恩來同意筱文艷的請求,將上海市人民淮劇團演出場地定在黃浦劇場并親筆為劇場題字;1958年春節,淮劇《黨的女兒》便在黃浦劇場首演,可見該劇代表著淮劇藝術家們翻身做主人之后對黨的感恩心態。當時有觀眾盛贊之:“演李玉梅的筱文艷同志,唱做都能打動人心。她在斗爭中流過兩次淚:一次是見到同志們被屠殺,一次是被同志懷疑。兩次都有不同的內心刻畫,都沒有那種哀怨消極的情緒。在唱腔上,她創造性地運用了老淮調,表達出激昂的情感。飾演叛徒馬家輝的何叫天同志,表演不瘟不火,他用呆滯的目光,勾頭縮頸的姿態表現了叛徒的陰暗心境。這是一出好戲,它至少告訴我們一個真理:要是心里沒有黨,沒有人民的利益,斤斤計較于個人得失,在風浪之中,他一定會被卷走,被淹沒,而那些忠實捍衛黨的事業的英堆們,將會永遠活在人民心里!”1用今天的視角來看,無論是劇作還是評論,都沒有能夠擺脫特殊時代的輿論限制,深受非黑即白的階級二元論影響,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意識過于明顯。但是從此劇可以探析出新中國成立之后淮劇藝術頗受大眾歡迎,頗受國家領導人重視,淮劇藝術家們的社會地位較高,努力尋找淮劇的獨立生存道路,有意識地創作屬于淮劇的代表。相對于19世紀到20世紀上半葉“三可戲”階段、借鑒京劇徽劇生存階段,淮劇迎來了新一輪的劇種轉型,成為上海這座現代大都市的代表劇種之一。
1991年,上?;磩F為慶祝建黨70周年準備復排淮劇《黨的女兒》。彼時無論是新一代觀眾接納層面,還是新一代藝術家創作層面,都無法實現“新瓶裝舊酒”。所幸《黨的女兒》編劇顧魯竹信任一批青年藝術創作者,放手由他們重新創作,才有了與《黨的女兒》故事框架相似但故事情節、思想主題和二度創作截然不同的淮劇《寒梅》?!逗贰返木巹×_懷臻敏銳地洞察到英雄和叛徒并非都是正邪分明的兩極分化形象,他用平等的創作思維剖析英雄和叛徒的深層次意念,提倡抒發人性,挖掘真情,最精妙的一筆莫過于把原著中男女主人公的敵我陣營關系改變為夫妻關系,即寒梅與李炳輝,寫出他們真實的七情六欲,面對理想與現實沖突時的靈魂煎熬。一開場的刑場殺戮情節,即將赴死的寒梅沒有喊任何革命口號,僅僅是懷有歉意地說了一句“我在想肚子里的孩子”,所彰顯的人性關懷與五六十年代主流理念已發生了天壤之別。《寒梅》把原著中李玉梅的女兒小紅改寫成寒梅腹中胎兒,避免了兒童淪為戰爭犧牲品的殘酷情節,努力掙脫出非此即彼、非善即惡的陳舊創作程式,雖然邁出了一小步,但是對革命題材戲劇而言,對淮劇現代戲創作而言,是邁出了一大步。
劇本的超越帶給二度創作無限的創新空間,據記載,“在當時經濟十分困難的情況下,購買了價值五萬元的合成器(當時上海劇團還都沒有這種設備),又花了數萬元添置了燈光設備。導演韓林根在舞臺上用十四埠高矮不一的竹排組合成各種場景,大色塊,大高度,虛實相襯,產生奇妙的藝術效果。在第五場寒梅分娩時,數名紅軍女戰士執巨幅紅旗奔上,紅旗覆蓋起寒梅,寒梅在紅旗下、掙扎、翻滾以表現生命誕生的艱苦過程。寂靜片刻后,一聲嬰啼沖天而起,紅旗冉冉升空。寒梅在紅軍女戰士的簇擁中懷抱嬰兒,身背竹簍,宛如雕塑。這種導演構思,不得不說是很有沖擊力和震撼力的”。2可見《寒梅》的二度創作十分用心,與《黨的女兒》相比產生了質變的效果,舞美設計韓生別出心裁地設計出了竹排布景,可移動可組合,營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時空變化感,巨幅紅旗配合紅色燈光的運用,更是渲染出革命史詩般的崇高感,給寒梅增加了一層中華民族歷經苦難走向光明的象征意義。飾演寒梅的施燕萍,其表演打破了傳統革命者高大上的刻板形象,時而細膩婉轉,時而悲壯豪邁,愛黨愛國的英雄形象之下是一位善良單純的小女子。導演構思最富有創意的是巧妙地借鑒了一些寫意話劇、現代舞蹈風格,悄然注入淮劇之中,如寒梅夢中懷疑丈夫,短暫的意識流戲劇場面,草帽遮面的李炳輝冷漠地打出一槍,令人驚駭,在90年代的戲曲舞臺導演風格中,已是先鋒意識。1991年的《寒梅》,大步走在了創新道路上。
時隔三十年后的2021年,劇作家羅懷臻進行新一輪的創作,刪掉了李炳輝打死寒梅的情節,第三場給寒梅一段核心唱段,淮劇特有的高亢激昂的“大悲調”,使人性光輝更加明顯。劇中寒梅很樸實地講:“共產主義是什么,我其實不懂,我只知道共產黨拿我們貧窮的人當人看?!焙芊弦晃簧酱鍎趧計D女的身份,她不是頂天立地的政治家,沒有思想理論著述,只是眾多默默無聞的烈士之一,單純為了成為一個“人”,維系做“人”的尊嚴,甘愿赴湯蹈火,流血犧牲。這種愿望既天真又實際,與其說是寒梅政治覺悟高,不如說是一種政治情感本能的激發,英國理論家格雷厄姆·沃拉斯認為:“政治情感的本能是由清楚認識其目標所激發的。因此,至少就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來說,由于認識和他們自己一樣的人的存在要比認識和他們不一樣的人的存在來得容易?!?寒梅和李炳輝攀爬山嶺,一個為了給紅軍送信不要下山,一個為了引誘紅軍下山去敵人的包圍圈,雙方的意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營造了極致的緊張情境,給予了演員廣闊的表演空間,寒梅夢境中的軍民友好相處與現實中的復雜情況形成鮮明的對比,也為寒梅最終的犧牲埋下伏筆。
2021年版的《寒梅》在舞臺上也邁出很大一步,不過卻是回歸之步,當代的戲劇創作者對傳統戲曲表演系統越來越有信心,不再一味借鑒話劇或影視去求新求變,而是主要繼承傳統精華,穩步前行。導演韓劍英賦予演員肢體表演以特殊的審美形式,潛移默化地吸納了許多京昆身段,如飾演李炳輝的陸小龍,在第一場受胡團總和白處長要挾時,舞臺調度、動作節奏始終富于韻律感、節奏感,在第二場受到寒梅的逼問時,他編造了大段的謊言,如果只是一味念臺詞,必定淮劇不像淮劇,話劇不像話劇,顯得枯燥,于是陸小龍用了一整套程式動作,且念且舞,把臺詞中暗含的情緒用肢體擴大出來,令觀眾深感這是很新奇的創舉,之前的淮劇現代戲從未有過,一改現代戲“話劇加唱”的弊端。燈光設計李泓曄大膽地用燈光參與敘事、參與戲劇沖突,燈光不再成為僅僅渲染情緒的工具,如寒梅夢中懷疑丈夫,四片大竹排頻頻組合分離,變換空間,草帽遮面的李炳輝和寒梅在竹排之間的空隙中變換各種造型,幾束追光似鞭子,似槍彈,似利刃,快速抽打在兩人身上,制造出越來越緊張的沖突感,燈光既是懷疑的情緒,又是懷疑和被懷疑的對象,推進戲劇情境不斷走向激烈,觀眾特地給了燈光設計掌聲,這種情況在戲曲演出中似乎也未曾有過。當然,2021年版《寒梅》舞臺呈現也繼承了30年前的優勢,但曾經的長板容易變成今天的短板,比如沒有明顯變化的竹排布景,飄飄而落的紅旗,是僵硬的繼承傳統,沒有活學活用,靈活地回歸真實就是創新的前進。
淮劇《黨的女兒》是用高大全形象謳歌革命英雄的典型代表,淮劇《寒梅》脫胎于此,但是在兩版的創作演繹中越走越遠,散發一絲人性的光亮,顯示出戲曲舞臺上革命題材創作的多元化傾向。《寒梅》作為上?;磩〉拇?,行走在創新與回歸之間,實則一直在前行,對相關革命題材的創作或許具有啟示意義。
作者? 上海歌舞團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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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艷卉.上?;磩⊙芯浚虾騽W院博士論文: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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