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勞動教育”時,我們在談什么?對此的回答,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說話者認為“勞動”和“教育”中什么是“重要”的。對“重要性”的預設或感覺構成了思維的重要部分,但它常常是暗含的,而不是明確被表述的[1]。本文無意限定勞動教育中什么是“重要”的,但希望本期專題能啟發人們對“重要性”何在的反思,而不是停留在如何教的問題上。無論在個體層面還是整個時代,教育遠非一樁樁事實,它充滿了對“重要性”的爭論和沖突。本期三篇文章涉及的勞動教育案例極為多樣,其隱含的重要性也各有不同。而貫穿其中的教育宗旨,可以歸納為“學會關心”。
內爾·諾丁斯(Nel Noddings)提出以“關心”為核心的課程觀,試圖糾正以“行為目標”和“標準教法”為導向的傳統教育模式,即重新定義教育的“重要性”何在。諾丁斯說,“關心,而非傳統學科,應該成為教育的中心。普通教育應該面向所有學生,指導他們關心自我,關心身邊的人,關心世界上所有的人,關心動植物,關心人類創造的物質世界,關心知識和學問……教育的主要目標應該是培養有能力、關心人、愛人、也值得別人愛的人。”[2]
在全球社會與環境可持續面臨極大考驗的時代,諾丁斯指出以“(關心)真實人類問題”為中心的課程改進方向,不僅更加重要,而且增添了生態內涵。強調“關心”并非否定智力發展的重要性,而是將知識教育回嵌到人類境況的適當位置。事實上,生態教育者和生態農耕者不約而同地指出生態破壞的知識根源。大衛·奧爾(David Orr)指出,如果沒有一個正確的視域,所謂“嚴謹”的專業知識容易走向狹隘無知而不負責任,致使學生不清楚一種知識或產品會對“真實的人群及其社區”產生什么樣的影響[3]。生態農夫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也指出,“如果科學試圖超越人類情感的限制和要求,不顧人類情感對行為的約束作用……如果手段是無情的,人、地、物就不會被善用”[4]。面對地球環境的巨變和危機,生態教育的含義不能停留在道德辯論(甚至道德說教)上,而要推動教育內容和方式的改進,使之經得起“道德檢驗”[5]。“學會關心”為眾多可持續教育探索注入了一股重要的思想力量。
諾丁斯提出了以“關心”為本的道德教育的核心要素:榜樣、對話、實踐、證實;并且強調轉向“關心”的課程改革的關鍵:教育的連續性[6]。本期文章中的農耕教育實例,不僅印證了諾丁斯的觀點,而且其因地制宜的具體經驗顯示了勞動教育的多種可能性。下文先簡要介紹這三篇文章,詮釋這些實例對生態、可持續教育的啟示。
本期三篇文章構成了一個互為補充的教育場景圖譜。第一篇是基于校園(及周邊環境與社區)的農耕教育。作者莫妮卡·格林(Monica Green)從一個教育觀察者和教師培訓專家的角度,描述了校園農耕生態課程的學生與本地生態環境互動的生動畫面,尤其突出了學生分享體驗和心聲的主體視角。這一實例體現了諾丁斯提倡的圍繞“關心”來組織學習活動的豐富可能性。在此,“關心”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扎根一方水土的真實勞作中融匯在地化知識和情感。從作者描述的情況看,這個案例融合的道德教育與諾丁斯提出的核心要素不謀而合:有豐富的生態與農耕知識和實踐經驗的教師,以及校園內外社群對本地生態健康與社會福祉的共同關心(榜樣),在全校推動農耕與環境項目的決策、執行以及成果展示過程中多元主體的溝通交流(對話),學生以班級為單位力所能及地從事關心、維護、改善地方生態系統的勞動(實踐),以社群公共空間中的實際行動(乃至試錯)以及行動的后果(而不是形式主義)來塑造、檢驗學生的品德(如照顧動植物過程中建立的責任感)(證實)。
第二篇是農場與學校結合的農耕教育。生態農學家托馬斯·馮·艾勒森(Thomas van Elsen)是歐洲社會農業(social farming)的積極推動者,他的文章梳理了社會農業的發展歷程,特別是實踐者與研究者的社會網絡建構和相關政策倡導。社會農業體現了農業多功能性,大體可以包含“食物供給、社群包容、身心療養、教育培訓和提高生活質量等特征要素,‘在農場學習是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迪·伊阿庫弗(Di Iacovo)把歐洲社會農業劃分為三種主要類型:專業化模式、慈善模式、社群支持模式[7]。當然,社會農業的形式和內容極其多樣,并且在不斷發展和創新中。以荷蘭為例,“關懷農場”(Care Farms)的數量已經從2010年的430多家(見后文)增長到2018年的1250多家[8],其中面向智障者、心理困擾者、青少年群體的農場比例分別為69%、60%、43%。歐洲的諸多案例拓寬了我們對“農耕教育”多樣化社會需要的理解,也表明關心身心健康是全社會的重要任務;如何發揮社會農業在社會關懷方面的價值與作用,其外部環境的改善需要政策支持。
第三篇是生活于農場環境的農耕教育。農夫作家邁克爾·艾伯曼(Michael Ableman)認為,養育健康的孩子就像種出健康的莊稼,“只有允許孩子們以自己的速度成長,得到充分的滋養,獲得歸屬感、地方感以及與自然界的連結,才談得上真正的學習和教育”(見正文)。對于工廠化的教育,作者發出這樣的詰問:“(我們)每天送孩子去接受教育的地方的靈魂是什么?教育意味著什么?教師是誰?教師是什么樣的人?”言下之意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誰來教育教師?學校、教師與一方水土是怎樣的關系?艾伯曼本人可謂“隨伴教育”(incidental education)[9]的典范:好農夫是一個完整的文化模式所造就的,知識是扎根一方水土的生活和勞作經驗的伴隨物。在作者看來,農耕與食物是當今生態與社會問題的集中反映,力所能及的農作,尤其是自食其力的家庭生態農耕,是在這個充滿困擾的時代,大人和孩子得以安身立命和自我賦能的過程。
如果說上述前兩種場景分別將農耕引入教育、將教育引入農耕,那么第三種情形體現了農耕與教育在生活中的自然融合。當然,在每一種情形下,農耕和教育都會相互滲透和改變。例如,將農耕融入到學校的常規課程計劃,需要改變學校固有的課程模式。即使在農耕生活中(第三種情形),教育也不是必然或自然發生的。若要以生態可持續為導向,農耕教育更需要對地方和全球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和積極回應。這就涉及大量值得探討的教育和教學問題。本文的重點是詮釋三種情形的共同點,即把“學會關心”作為農耕教育的一個元模型,進而分析這些實例所蘊含的教育“連續性”原則。[10]
第一,本期實例顯示,“學會關心”可以成為組織學習活動的焦點,而農耕使得實實在在的“關心”行動成為可能。學校(或場所)或多或少成為“關心”的中心。在第一種(學校)情形中,真實的農耕勞動和生態修復實踐把諾丁斯提倡的關心的諸多層面(從自我到他人,從動植物環境到物質世界,以及知識本身)統一在日常生活世界中。這是一種整全的方式,并非形式化的“為關懷而關懷”(如娛樂化地對待動物)。在第二種情形中,小型的生態農場環境和社群為關心人的身心健康提供了可能。與純生產性農業不同的是,即便是某些方面需要他人照顧的成員也能夠被農耕社群接納。他們可以通過關心農場生活中的事物而獲得療愈,農場事物(如動物)本身在這種充滿關懷的關系中獲得內在價值。在第三種情況下,融于生活的教育擺脫了“學校化”模式的束縛,它所關心的不僅是勞作和土地本身,還有農業與食物體系集中反映的社會問題。躬耕于一方水土使人在面對這些問題時增添了一份篤定的力量。
第二,就農耕本身而言,這些實例的共同點是勞動實踐的完整性。農作——無論是種養、林、牧、漁還是手工副業等——歸根到底是人與自然合作互惠的過程。生機勃勃的土地不僅是生命的偉大隱喻,土地的生態健康更是踏踏實實的好農夫/好管家行動的結果。健康的文化有賴于健康的農耕,而健康的農耕有賴于健康的生態[11]。這些實例中的農民和教師不約而同地提醒我們這樣一個事實:無論是校園、社區還是農場,其自然環境總是充滿了缺憾,很多是人為錯誤的結果,以至于人們很難想象一方水土曾經有過怎樣完滿的模樣。正因如此,在師生或社區成員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農耕教育的意義在于理解和回應一方水土生態修復需求的同時,促進人的身心和文化的修復。因此,農耕勞動的完整性不僅包括生態過程的完整性(如營養物質和能量的循環、生命的四季輪回),而且應包括社會關系的完整性(如互助合作、社區聯結)。在實踐中,教學活動可以延伸到耕作以外的豐富內容(如儲存食物、制作農具、建造房屋等),而“完整性”意味著這一切都可以回歸到“關懷土地”這一源頭。
第三,以“關心”為中心的農耕教育需要考慮“連續性”原則。其一,教育目的的連續性。“關心”社會—生態系統的和諧是未來可持續生活能力的關鍵,這為學校管理者、教師、家長、社區和決策者提供了統一的道德使命,而農耕教育為多元主體共同關切可持續愿景提供了一個重要窗口。其二,地點的連續性。無論是校園、社區,還是家庭農場或小型商用農場,自然環境的生態化改造可以為農耕教育提供良好的條件[12],而生態修復過程本身就是發揮勞動創造力、建構地方文化認同的絕佳教育機會。其三,人的連續性。充滿熱情的“關心”實踐需要學校與社區的通力合作,校內外的各種資源(如社會福利政策、教師培訓)應該支持農耕教育的師資隊伍,確保他們與孩子們保持持續的教學陪伴關系。其四,課程的連續性。農耕不僅是一種生產方式或者實用技術,其所依托的生態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而且是永恒的人文主題,農業與食物體系的現實狀況不僅是食品安全和環境污染問題,更是城鄉可持續發展問題的集中反映。因此,農耕教育活動如何以“真實人類問題”為中心,超越科目割裂,探索創新可能,這是擺在教育者面前的重任。
回到本文開頭論及的“重要性”。在可持續挑戰重重的時代,農耕勞動教育的重要性何在?一個個農耕教育實踐的故事,都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每個故事都包含了特殊性和一般性的聯結[13],亦即:一方面,健全的農耕是以認識一方水土的獨特性為基礎,農耕教育(的故事)自然也應體現這種獨特性(包括每個人的獨特品格),而不可能千篇一律;另一方面,這些故事構成了教育文化的一部分,因而也在對話中塑造著人們對于“重要性”何在的認識。本期文章包含的一個個農耕勞動教育故事,講述者有學生、教師、管理者、研究者、農民、家長、療愈輔導者等,構成了教育生態化轉向的大討論的一部分。這些教育故事反映了農耕及其生態的多樣性之美,同時可以啟發我們對“重要性”何在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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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呂伊雯? ?校對 娜迪拉·阿不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