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赫 Xie He
(江漢大學美術學院,湖北武漢 430056)
雖然“明式家具”與“明代家具”“明代宮廷家具”等之間的關系至今仍是被討論的話題,如德國學者艾克(Gustav Ecke)和英國學者柯律格(Graig Clunas)以及中國學者楊耀、陳增弼、濮安國等人都從不同的角度為其“定義”過或表達了自己的看法[1],但是王世襄先生為“明式家具”所下的狹義性定義至今仍被學界廣泛使用,即“明至清前期材美工良、造型優美的家具”[2]。在此我們探討的對漢斯·瓦格納(Hans J. Wegner)“中國椅”系列作品產生重要影響的明式圈椅就屬于“材美工良、造型優美”的范疇。明式家具的典型特征是“榫卯連接的線型家具”,因其簡潔的形式、深厚的美境被西方廣泛關注,諸多西方設計師對其進行重新闡釋,制作了“數件具有東方意象的新經典家具作品”[3]。其中以瓦格納設計的“中國椅”[4]系列作品最符合明式家具美學思想,為中國傳統家具文化的傳播和再創造做出了突出貢獻。瓦格納的設計從一個側面驗證了胡景初先生所指出的,“家具實物”是中國家具文化海外傳播的主要媒介之一[5]。
喬子龍認為,西方家具重視人機工程學,堅守實用與美觀,對東方家具的認知停留在物理層面,對中華榫卯“僅局限于博物研究或東方古舊家具修繕的認知上”,西方現代家具風格“不同于完整意義上木與木的中式結構語系”,偏離了明式家具的“中和圓通”意韻[6]。我們以為喬子龍先生對于中西家具設計理念的闡釋頗有道理,有很好地借鑒價值。然而運用皮爾士符號學理論中的再現體(representamen)、解釋項(interpretant)和指稱項(referent)三要素原理,我們發現中西家具設計理念另有深意。就明式圈椅與“中國椅”個例來說,我們認為,這應該是瓦格納在對明式圈椅符號(即再現體)解碼(即解釋項)過程中,發生了“轉譯”現象,從而導致了不同對象(即指稱項)的出現。本文以明式圈椅和“中國椅”為例,試圖運用皮爾士符號學理論,對瓦格納“中國椅”作品的設計思想源于明式圈椅這一符號“解碼-轉譯”過程做出初步的描述和分析,希望通過這樣全新的研究視角,既能厘清明式圈椅對“中國椅”系列作品的影響的具體表現,也能拓展明式家具研究的方法和路徑,更可以為現代中式家具的創新設計理論提供方法論上的啟示。

■圖2 China Chair

■圖3 Wishbone Chair

■圖4 The Chair
有關符號學的定義,李幼蒸給出了詞典式的定義,即“有關記號(sign、signe、Zeichen),或有關記號過程(Semiosis),或有關記號功能的研究”[7],同時指出當前符號學有四個重要的理論體系,即索緒爾符號學理論、皮爾士符號學理論、格雷馬斯符號學理論和艾柯符號學理論[8]。在這四家符號學理論體系中,我們認為對視覺藝術影響最大的是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能指/所指二元符號學理論,以及美國符號學家、哲學家皮爾士的再現體、解釋項和指稱項三要素符號學理論。
索緒爾符號學的構建是從語言現象入手的,在其《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中直接提出了語言是表達觀念、呈現意義的符號系統,索緒爾提出了符號學這一學科概念,認為它是社會心理學的一部分,社會生活中的各種符號是其研究對象;同時,索緒爾也直言,符號學是怎樣的還不清楚,但是他預感到這門學問一定是存在的,而且語言學是這門學問——符號學的一部分,符號學的規律也適用于語言學[9]。這里,索緒爾盡管未能清晰地呈現符號學的“模樣”,但是已經確定了它的必然存在,而且它的規律同樣適用于語言學。索緒爾提出了被后人廣泛運用的符號學能指/所指二元關系理論,認為符號表示整體,是能指和所指的二元綜合體,所指代表概念、意義,能指代表音響、形象,這三個概念(符號整體、能指、所指)之間關系的確立,表明了能指和所指的對立關系以及它們與符號整體間的對立關系[10]。索緒爾關于符號學的能指/所指二元理論被廣泛應用于各個學科中,對于視覺藝術有較為重要的闡釋學意義。
皮爾士認為符號是在某人心靈中可以指代另一對象的事物[11]。簡言之,符號就是相對于某人有一定含義的記號或事物。皮爾士認為符號指代意義的呈現,關鍵在于解釋者本身的理解,這種理解是以所處社會的規范或約定作為標準,而且理解的過程是動態的,在這一動態過程中有三個要素,即再現體、解釋項和指稱項。米克·巴爾(Mieke Bal)對皮爾士符號理解過程有過詳細論述:再現體即符號,是可以感知的事項,用來指代另一事物;解釋項是符號在接受者頭腦中形成的印象;指稱項也稱對象體,是符號所指代的另一事物[12]。皮爾士符號理論與索緒爾有很大的不同,在這個符號系統中符號是動態的、過程性的,究其原因關鍵在于解釋項,接受者頭腦中的解釋項總是搖擺不定的,即所謂的符號活動(semiosis)的過程。在此,我們要明確一點,皮爾士所說的符號是“動態-并存”的,往往具有多個對象體,只有當事物或符碼“開始引發其解釋項時才能發生”[13],才能稱之為符號。在此我們可以看出,皮爾士的三要素三元理論較索緒爾的能指/所指二元理論細分出一個“解釋項”,就是這個細分使得皮爾士的符號學理論具有了更加靈活而有效的闡釋效果,從而具有了更為寬廣地應用空間和領域。
我們先要確定明式圈椅和瓦格納“中國椅”符號的界定依據和界定結果問題,為后續運用皮爾士符號學理論分析闡釋奠定前提基礎。椅子就其整體對于一般人而言,它指代著一定含義的“另一對象”——坐具,按照皮爾士的說法,它就是一個標準的符號。然而從組成椅子結構功能的要素角度來考察的話,椅子的靠背、扶手、座面和腿足等,都有各自所指代的特定含義,它們各自獨立成單獨符號,椅子則作為符號系統而存在。孫巍巍等在《基于符號學理論的新中式家具設計探索》一文中,曾對明清家具進行了符號學概念上的論述,指出明清家具的結構性符號可以細分為榫卯和構件兩種符號形式,它們既是家具的承力結構,往往也起到裝飾作用,如家具的棖子、腿足、牙子等[14]。接下來我們就以明式圈椅(圖1)和瓦格納“中國椅”系列作品(圖2-圖4)為例,因其結構性符號中的構件符號關聯性最強,所以這里主要考察它們的符號學語言形式中的構件符號。
在圖1所示的明式圈椅中,其從上往下的構件符號主要有:椅圈、靠背板、角牙、聯幫棍、鵝脖、后腿、椅盤、前腿、券口、棖子、牙條等。這些構件符號彼此間以及與圈椅整體間都有著密切的關聯性或依存性,既有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也為“他者”的存在而發揮作用。就本文中的圈椅而言:椅圈符號是將搭腦和扶手“合為一體”的符號形式,成一平面,它置于后腿、靠背板、鵝脖、聯幫棍之上,主要起承托手臂的作用(扶手部位),也可以支撐人的后腦部(搭腦部位);靠背板符號連接椅圈搭腦部位和椅盤邊框,呈C型彎曲狀,供人倚靠承托背部之用;角牙、券口、牙條等符號統稱為牙子,主要起加固結構和裝飾之用;聯幫棍和鵝脖符號連接椅圈扶手部位和椅盤邊框,呈S型彎曲狀,既可以支撐扶手又具有裝飾效果;后腿和前腿符號共同支撐椅子,下部著地,后腿上端連接椅圈,前腿上端連接椅盤;椅盤符號固定在前腿上端和后腿中部,是承托人體的主要構件;此椅的棖子為“步步高趕棖”符號,四個棖子連于前后腿足之間,此棖子的錯位制作方式主要是加固結構的作用,也有“步步高升”的美好寓意。
在圖2所示的China Chair(中國椅)中,其從上往下的構件符號主要有:椅圈、靠背板、聯幫棍、鵝脖、后腿、前腿、椅盤。這些符號經過分析表明:此處椅圈符號與圈椅的基本相同,稍有區別的地方是椅圈不成一個平面,在扶手部位進行了變化,把扶手外端彎折了一下,使扶手部位基本呈水平狀態;靠背板符號、聯幫棍和鵝脖符號除形態稍微有別于圈椅之外,其功能與圈椅的相同;后腿和前腿符號、椅盤符號與圈椅的相同。
在圖3所示的Wishbone Chair(叉骨椅,又稱Y型椅)中,其從上往下的構件符號主要有:椅圈、靠背板、后腿、前腿、椅盤、棖子。這些符號經過分析可知:此處椅圈符號是將搭腦和扶手“合為一體”的符號形式,成一平面,它置于后腿和靠背板之上,主要起承托手臂的作用(扶手部位),也可以支撐人的后腦部(搭腦部位);靠背板符號除形態與圈椅的不同之外,同樣是供人倚靠承托背部之用;此椅后腿符號上部作成彎曲形態,和前腿符號共同支撐椅子,下部著地,后腿上端連接椅圈,前腿上端連接椅盤;椅盤符號固定在前腿上端和后腿中部,是承托人體的主要構件;此椅腿足上的棖子與圈椅的位置關系剛好相反,從前往后逐步降低并錯位連接,同樣是起加固結構的作用。
在圖4所示的The Chair(椅子)中,其從上往下的構件符號主要有:椅圈、后腿、前腿、椅盤。這些符號的主要意義的呈現與圈椅的基本相同,唯一需要指出的是椅圈符號。此椅的椅圈雖為“一體”,但可以說已經轉變為扶手和靠背,這是在符號解碼過程中出現的“轉譯”現象,具體在下文中進行分析。
盡管索緒爾的能指/所指二元理論對于闡釋家具這樣的實用藝術也很適用,但我們認為皮爾士的符號三要素理論在符號解碼過程中,由“轉譯”而產生的對象體的多樣性使得三元論更具有主觀創造性,活力和解釋力更強。三元論是索緒爾能指/所指的擴展,再現體相當于索緒爾的能指,指稱項相當于索緒爾的所指,皮爾士將所指進行了擴充、細分,更多考慮了人的主觀行為使得解釋項搖擺不定,從而導致指稱項(所指)的不確定性和多樣性。下面我們就采用皮爾士的三元符號理論來解釋明式圈椅對“中國椅”系列作品的影響,或者說“中國椅”系列是如何“模仿”明式圈椅的。
一般我們認為對于同一個符號(再現體)來說,被不同的人“讀取”之后,通常會產生不同的解釋項,更為復雜的是,即使被同一個人讀取,在不同情境下往往也會產生多個解釋項,這樣就對應著多個指稱項,這種情況既有無意為之的,也有刻意為之的。以明式圈椅靠背板下部的“亮腳”來說,在被瓦格納“讀取-轉譯”(從解釋項到指稱項)之后,就變成了Wishbone Chair靠背板上部的Y型“亮腳”,我們猜測這種轉譯是有意而為之的。按照皮爾士符號三要素的理論,接受者頭腦中的解釋項總是搖擺不定的,在某人看來是A,在另一個人看來是B,對于第三個人來說也許是C……。就我們的觀察和分析,此處有多層含義值得思考,一是指稱項對于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效果,其原因在于每個人的解釋項不同;二是即使對于相同的一個人,在不同情境下所看到的再現體(符號),通過“解碼”過程(解釋項),往往也會產生不同的指稱項;甚至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就是觀察者(受眾)透過再現體所產生的解釋項是確定的,但是觀察者通過有意為之的“轉譯”過程,從而主觀地“創造”“消除”“改造”了相應地指稱項。就瓦格納“中國椅”系列作品與明式圈椅比較而言,瓦格納更多地是通過符號“讀取-轉譯”的過程,“消除”“改造”了多個指稱項,從而創造性地借鑒了明式圈椅的構件符號,設計出多款具有明式韻味的現代“中國椅”系列作品。
就椅子的結構功能而言,China Chair的符號相對于明式圈椅,只是做了相應地減少或變形,沒有增加或本質上的改變。此椅的椅圈符號被瓦格納“轉譯”改造之后,沒有了中國人所喜好把玩的“垂珠狀”扶手(即椅圈端部),并且有所縮短;同時,椅圈也由明式圈椅的寬于椅盤被重新設計成了與椅盤尺度相當的造型,這樣就增強了China Chair視覺上的穩定感;此外,椅圈的扶手部位改造成水平于地面的造型,這應該是考慮到現代人的使用習慣。靠背板、聯幫棍、鵝脖、前后腿等符號,在“轉譯”過程中基本保留了圈椅中這些符號的本質,只是在形態上作了些許變化,當然,這種變化并不符合我們中國人的傳統審美習慣,比如前腿造成下細上粗,這也恰恰反映出中西方審美觀念的差異。這里還需要指出的一點是,圈椅中的一些裝飾性結構構件符號被瓦格納“轉譯”過程中“消除”(或忽略)掉了,比如角牙、“步步高趕棖”、券口等,說明瓦格納所要的指稱項是經過其有意改造的、符合其設計需要的現代的西方式符號——簡約設計。就此椅整體符號特征而言,瓦格納最大的“轉譯”改造在于椅子下部的空間,他將“步步高趕棖”符號“消除”掉,使得椅子下部有了較大地開放空間,從而擴大了下肢的活動范圍,給使用者更多地活動自由,看得出這更多地是出于現代人機工程學的考量。
此椅相較于圈椅而言,各構件符號沒有本質上的變化,只是變得更少了而已。此Wishbone Chair的椅圈符號“轉譯”之后,去掉“垂珠狀”扶手的同時縮短了很多,與圈椅一樣保持在同一個平面上。靠背板符號設計成上端開口的Y型,是否可以推測這是瓦格納“轉譯”圈椅靠背板下部“亮腳”的大膽創新呢?后腿符號作了大膽的“轉譯”創新,在椅盤上部作成前傾彎曲狀與椅圈相交,將圈椅后腿、聯幫棍、鵝脖等符號功能融于一身,使得此椅上部更加輕盈優美。圈椅的“步步高趕棖”符號在此被“改造”成了前高后低的棖子,頗有趣味。同樣地,角牙、券口符號形式被瓦格納“轉譯”過程中“消除”(或忽略)掉了,使椅子整體符合北歐的簡約風格。就此椅整體符號特征而言,比圈椅更為直接、現代,或者說更為去繁就簡,在充分考慮功能的人機工程學基礎上,更表現出簡樸抽象的意蘊美,整體風格體現了“有機現代主義”的思想精髓。
此椅的特點在前文已經有所提及,它的“椅圈”已經與圈椅的有了較大不同,甚至可以說它的“椅圈”已經改變為扶手和靠背。此椅的“椅圈”融合了明式椅的榫卯結構,由幾塊實木拼接而成,平行于地面,扶手制成較寬的扁平狀,搭腦——稱為靠背更為合適制成更寬一些的豎立式的扁平狀,整個“椅圈”就“轉譯”成為符合現代人機工程學要求的扶手和靠背符號形式。就此椅的整體符號特征而言,它就是極簡版的明式圈椅,半圓形椅背與扶手相連,椅背與扶手十分貼合人體背、臂曲線,四根腿足均為“一木連做”,整個椅子極其光素,毫無裝飾,符合瓦格納一貫追求的簡約自然的北歐風格。
從宋代開始,家具的線型結構審美逐漸成為主流,面板總是鑲嵌在圍合的條桿(框)內,強調家具外在的通體圓和,這種線型條桿(框)與榫卯連接所形成的結構與虛實,使家具這種實用器物在宗法、禮儀和日常生活中被賦予了很強的文化意象和精神內涵,已然成為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品[15]。明式家具將我國傳統“道器一體”的審美追求推向了巔峰,達到了極致,故而當西方設計師們看到明式家具時,被其特有的東方美學意蘊和富有現代性的造型樣式所吸引。瓦格納在對中國明式家具“借鑒”上的成效是其他西方現代家具設計師不能匹敵的,他領略到了中國明式家具蘊含的設計哲學與美學意境,尤其在“中國椅”系列作品的設計上,深受明式圈椅的影響。同時,他將現代人機工程學知識和北歐“人情味”的設計理念完美結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簡約的有機現代主義風格。這種風格在椅子設計的表現上是盡可能地減少構成要件,最終在The Chair這件作品上只保留了四條腿、一個座面和一個椅圈(扶手和靠背的結合)。
對于“現代中式家具”“新中式家具”的標準和特點部分學者已經做出了很好的研究成果。如唐開軍和戴向東在《現代中式家具成熟的標準探討》一文中,提出了現代中式家具的標準,即“現代的形制、時尚的效果、突顯高科技概念、蘊含中式文化的精髓、共享現代營銷模式與理念”[16]。再如錢亞琴和戴向東在《新中式家具發展思路探析》一文中,歸納、整理了新中式家具的特點,即“傳統文化基因蘊涵其中”“體現簡約與時尚”“采用現代工藝和新材料”“人性化設計”,同時,提出了四點開發、生產的思路,即“家具用材的多元化設計”“中國元素的符號化設計”“產品的個性化設計”“注重舒適性設計”[17]。我們運用皮爾士的再現體、解釋項和指稱項三要素理論,對瓦格納在明式圈椅符號“解碼-轉譯”的過程進行了分析,從理論上闡釋了瓦格納的“中國椅”系列作品受明式圈椅影響的根源和過程,進一步證實了明式家具對西方現代家具起到的推動作用,同時,這種梳理也為我們“現代中式”“新中式”“中國主義”家具的現代創新設計提供了一條方法論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