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虹
經濟學喜歡拿“蛋糕”說事。如何做大蛋糕,是經濟學的“效率”問題;如何分配蛋糕,是經濟學的“公平”問題。經濟學討論“效率”問題,肯定是主業,因為“效率”綜合地代表了成本和收益之間的關系。當我們評判某事“效率高”時,實際是說,獲得確定收益耗費的時間、人力和物資等資源相對較少,或是雖然耗費的這些資源相同,但獲得的收益相對較多,這正是經濟學核心的研究內容。
經濟學討論“公平”問題,是不是主業,存在爭議,“公平”這個概念,可以有社會學、倫理學、政治學等諸多的理解。如政治學的“公平”,偏重于權力平等,偏重于集體組織,偏重于政治構架等。經濟學是借用其他學科的理解,還是自我獨創,并無定論。不過,經濟學明確認為,“公平”是一件事,“效率”是另外一件事。這就劃列出了兩種思維走向,一種將“公平”和“效率”斷開來看,認定經濟學應當重“效率”,因為“公平”和“效率”有種內在對立,不可兼得;另一種將“公平”和“效率”結合來看,認定經濟學只有通過兩者關系的深刻認知,才能理解現實,“公平”和“效率”應當是相輔相成的。
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構建了一個公平和效率結合的理想狀態,稱為“帕累托最優”,它是經濟學史上并不多見的理論成就之一,得到較為廣泛的認同。“帕累托最優”通俗講,是指在資源和人數既定情況下資源配置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人人都覺得很好;如果有人想要更好,只有讓別人變差,否則不可能實現。
舉個簡單例子。甲和乙兩人種三畝地;甲的產能每畝一千斤,乙的產能每畝一千五百斤;甲、乙兩人都要有地可種,否則有人無法生存,有失公平。我們的配置是:甲種一畝,乙種兩畝,產能總量達四千斤,甲、乙兩人都滿意這樣的配置。如果甲想多種一畝,就只能讓乙少種一畝,反過來也一樣。這里“甲一乙二”的配置,就是“帕累托最優”。為什么?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分析一下。
有意思的是,“帕累托最優”作為資源配置最完全和最有效的頂級形態,它當然是效率最高的,又被稱為“帕累托效率”。凡是與這個狀態存在距離的資源配置,因為有可以改善的空間,相應又有“帕累托改善”一說。在現實經濟生活中,存在大量的距“帕累托最優”較遠的狀態。這表明,一方面,我們有許多的經濟活動可以再提高“效率”,同時再改進“公平”;另一方面,“帕累托最優”有強烈的理想色彩,它可以向往,可以逼近,但幾乎無法達到。
不論如何講,“帕累托最優”傳出的重大信息,是“公平”和“效率”可以結合起來,這就有了經濟學自己關聯“效率”的“公平”觀。換句話說,沒有“公平”的“效率”,不是經濟學的“效率”;同時,沒有“效率”的“公平”,不是經濟學的“公平”。再換句話說,經濟學講“公平”,以“效率”為前提;同樣,經濟學講“效率”,以“公平”為基礎。兩者不可分而論之,更不能分而追逐。
盡管有那么點“烏托邦”的意味,我是“帕累托最優”的向往者、支持者和實踐者,擁戴經濟學意義上的“蛋糕觀”。我只是出生于湖南群體中的一員,且外地生活時間更長,湖南人主流的“公平”和“效率”觀,又是如何的狀態呢?
湖南人喜歡“權”甚于“錢”(參閱前文《湘人的經濟學》,《書屋》2021年第二期),邏輯上,就可以推導出湖南人“重公平”甚于“重效率”的結論來。也就是說,湖南人更在意“分配蛋糕”而不是“做大蛋糕”。道理很簡單,“權”總是先于“錢”而存在;經濟學的說法是,“權”是存量,“錢”是增量。重“權”甚于“錢”,不過是重眼前的“存量”分配,甚于對未來“增量”追求的另一種說法。實際生活中的湖南人是這樣的么?如果是,湖南人又是如何“分配蛋糕”的呢?
先說革命歷史。湖南人在現代中國革命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從經濟意義上講,中國革命的實質就是“均貧富”,目標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立一個天下為公、共同富裕、人人平等的新社會。中國是農業大國,土地是農業的根基,這是既已存在的“權力”。中國革命的核心正是土地權力的再分配,從少數封建地主的掌下轉移到廣大貧苦農民的手中,這一點成為了新、舊中國歷史劃界主要標志之一。作為這場天翻地覆革命中貢獻十足的湖南人,顯然具有極為深厚的“分配蛋糕”的偏好,且以“均分”為準繩。追根溯源,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批判意識,王夫之的“均天下”社會理想,在湖南人看來,絕不只是心中神圣至善的“桃花源”,更是值得為之奮斗的方向。他們懷揣這樣的理想,義無反顧、不怕犧牲地投身革命,最后推翻了“不均”的舊制度,構建起平等的新世界。
次看建設時期。中國社會城鄉分離的“二元結構”,整個國家劃列成城市和農村兩大區域、工業和農業兩大產業,以及居民和農民兩大群體。這有歷史演進的自然性,更多則是“分配蛋糕”制度安排的人為性。城鄉二元的明顯差別和城鄉內部各自的高度平均,構造出這一時期經典的社會經濟特征。計劃經濟的建設實踐,全國統合為“一盤棋”,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最大限度地分配資源和成果。在如此大局之中,一個省域之內人的經濟理念特色就顯現不出來了。不過,作為“湖廣熟,天下足”地域之上的湖南人,糧食和生豬長期調往省外,自己不時“雜糧蔬菜當飯”、“清湯寡水無油”地度日,無怨無悔,卻是十分契合他們“均貧富”分配思想的。由此來看,湖南人的經濟理念,與其說無法在“大棋局”中得以表現,不如說當時整個社會的觀念都是“均分蛋糕”類型的,以至于人們分不清這樣的偏好,究竟是湖南地界內的,還是國家范圍內的。不爭的事實是,根植在湖南人頭腦深處的“均貧富”理念,在建設時期得到了強化、固化和厚實,“均分蛋糕”因而具有了地域的色彩,成了湖南人經濟行為的內在驅動。
再講改革開放。中國的改革開放,將“做大蛋糕”的“效率”追求,陡然提升到了高位,“效率優先”成了早期制度變革的基本原則,“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就是這一原則的通俗解讀。農村土地家庭承包,城市企業“松綁”并權力下放,激發起生產和創造能量,直指全社會“做大蛋糕”的目標。然而,中國改革開放的實戰是“漸進式”的,“效率”并非一騎絕塵,因“分配蛋糕”總是相伴左右,“公平”問題始終牽扯著“效率”;而且,隨著改革開放推進和社會財富增長,“效率”和“公平”之間的關系更為復雜,結果,“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制度應運而生,這在某種程度上有向“帕累托最優”逼近的意味。顯而易見,湖南人由歷史沉積而來的“均分蛋糕”理念,與改革開放的“效率”基調存在反差,在這場大變革中,湖南人“跟隨”特征突出,制度、市場到企業的創新相對滯后,也就理所當然。坊間常對某地經濟發展不快,歸結為“人的觀念落后”,將其放置在改革開放一段時期的湘水之境,并無不妥。在歷史大的轉折節點上,人的既有理念的作用不可謂不強大。
中國的改革開放到今天,完成了一場脫胎換骨的經濟革命。制度體制重構,市場全面開啟,產權多元并重,人員流動頻繁,信息傳遞通暢,這些既帶來了社會財富的快速增加,又蕩滌了傳統體制下人們固有的經濟理念,地域大多不再有劃分理念的功用。看當下的經濟現實,再說湖南人變革、創新的“效率”理念較弱,似乎是無根之木——整個社會都統一在共同的制度環境、市場體系和競爭原則之下,更有日常“成功的”經濟行為、經濟活動和經濟模式可參考、可借鑒和可復制,湖南人還會抱殘守缺,固執于“均分蛋糕”的理念?
“領先”和“滯后”總是相對的。相比于以往,如今湖南人的經濟理念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效率”認知達到了相當高度。不無遺憾,“均分蛋糕”的思想一直未能遠去,特別是相對于其他“高效率”區域,那種沉淀在精神層面,逼近人性內核更為關注“分配蛋糕”而不是“做大蛋糕”的偏好,只要有局部的、某種環境和群體的誘使,很容易由暗轉明,重返經濟舞臺上演新時段“均分”的舊劇,在實踐中扯“效率”的后腿。事實上,“均分蛋糕”理念,如果沒有人的主觀自覺,僅僅由外部變革推動,或許需要較長的階段(如兩代人到三代人的時間)才能消散。在這里,經濟學發現了人的主觀自覺的巨大能量,故而大力推崇理念的變革,應當并行于實踐,甚至先于實踐。經濟學“改造世界”的功能在此顯現無余。
湖南人“均分蛋糕”的理念至少有兩個方面值得細究:一是就分配講分配,不考慮或基本不考慮其他約束條件;二是對于“公平”的理解,幾乎等于“平均分配”。這兩者緊密相關,就分配講分配而不及前因后果,“均分”自然就是“公平”。舉例說,十個蘋果五人分,人均兩個,不管男女老少,不問貧窮富裕,不憑貢獻多寡,更不講喜好厭惡等,平均便是絕對公平。當然,現實生活中,這種“均分蛋糕”的理念及理念下的實踐并不那么純粹,時常會加入某些調整因素,但分配的首要原則和方式是“均分”性質的。
觀察看到,湖南人“均分蛋糕”的理念,稍不留神就會通過一些行為暴露出來。一是抑富均貧。這類行為的特點是,誰在經濟上發展得好些,富裕程度大點,誰便容易成為眾矢之的的“唐僧肉”,各路神仙盡分吃之能量,直到這個“誰”被拉到富裕的一般水平。以湖南的民營企業為例,應當說,近些年長沙地區營商環境改善較大,但省境其他地方仍然問題較多,湖南的民企全國拔尖者寥寥,平均的生存壽命很短,究其深層的經濟理念原因,“均分蛋糕”的幽靈時隱時現。
二是鞭打快牛。這類行為大多涉及的是職責分配,要求“能者”在職責既定情況下有更多付出,且無相應激勵安排,通常冠以“能者多勞”的說法。無疑,如果“多勞”是“能者”主動的,“能者多勞”就是一種值得提倡的德行;如果這是“他者”迫使而為之的,“多勞”就不只是不公平,還會深刻地影響效率。鞭打快牛產生的一般作用,是“懲勤縱懶”,結果自然是“快牛變慢”和“慢牛更慢”的疊加。在湖南日常經濟生活中,從社會管理到企業經營,再到小團隊運作,稍加注意,很容易看到“鞭打快牛”的現象。盡管說,這種現象絕非湖南區域存在,但它的某種“湖南特色”較為鮮明,這就是“鞭打快牛”大多不只是有決定權“他者”的行為,更是“慢牛們”的普遍愿望和可能的行動,直到沒有“快牛”為止。
三是成果攀比。經濟成果的分配大多有預設依據,如按等級、貢獻或打分等。在市場經濟環境下,按貢獻來分配成果是主流方式。不論如何分配,最后的結果總是存在差別,按貢獻分配的差別時常更大,這就產生了“重依據”還是“重結果”的兩種理念和做法。湖南人相對偏重于后者,即將結果置于依據之上——結果的差別超過某種自認的邊界,攀比就隨即到來。通俗地講,看人家碗里的肉比自己碗里的多就叫板,而不看人家是憑什么多得的。
無須多言,“均分蛋糕”的理念并非毫無價值,它的“公平”傾向值得肯定,但它“保護懶惰,打擊勤勞”的激勵是與“效率”對立的,經濟學不認同這樣“均分式”公平。從另一面看,基于“效率”并不能孤立于“公平”得以最佳實現,如果分配極端地考慮“效率”追求,貧富差距就會達到失衡的高度,成為“效率”提升的巨大障礙。因為此,提倡經濟學的“效率”和“公平”統一觀,提倡結合“切分蛋糕”來“做大蛋糕”,或結合“做大蛋糕”來“切分蛋糕”,簡言之,提倡向“帕累托最優”逼近,極為要緊,于“均分蛋糕”理念濃厚的湖南人更是意義非凡。自然,從湖南人自身來看,棄舊從新,自覺地革自我理念的命,給腦袋里新裝入“帕累托最優”的理念,需要早醒者,更需要早醒者喚醒越來越多的父老鄉親,一起迎來新經濟時代噴薄而出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