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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金特的作品多為貴族及其家屬的肖像畫。
20世紀初,當西方藝術界正在從印象派、野獸派向立體主義轉型的時候,一位名叫約翰·辛格·薩金特的藝術家卻反其道而行之,仍然堅持現實主義繪畫,并引領了當時肖像畫的潮流。 1856年,約翰·辛格·薩金特出生在一個漂泊的美國人家庭,母親是業余藝術家,父親從醫生轉行成為醫學插畫家。13歲時,在母親的支持下薩金特跟隨德國風景畫家卡爾·韋爾施學習水彩,而后旅居佛羅倫薩,1874年進入前衛肖像畫家卡羅勒斯-杜蘭的畫室。
薩金特一生熱衷于繪畫藝術事業,終身未娶。很多人在描寫他的一生時會用這樣一句話:如果說薩金特的前半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貴族,游走于各種名流與聚會之間,那么,他的后半生則是一名淡泊名利的旅者,只為在行走中發現令他動容的美。

薩金特自畫像。
薩金特的畫作,人物表情逼真、栩栩如生、色彩明麗,水彩技藝更是高超。由于出眾的畫藝,還被英國皇室授予爵士榮譽,但被他拒絕。薩金特還被收錄在美國百名偉大畫家之中,在世界水彩美術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薩金特除了擅長肖像畫之外,還常畫水彩風景。他的水彩風景畫多即興速寫,特點突出,水分淋漓,色彩凝重而悅目,在表現光色效果上有獨到之處,能夠充分顯示出他的才華。他從不描繪某些細節,紅、黃、藍、綠的顏色直接使用,艷麗而不燥,渾厚之下反而透明。
他天生就擁有超強的色彩駕馭能力,光影、明暗、冷暖等各種色彩對比他都能處理得自然和諧,微妙的色彩變化使整幅畫面呈現出如交響樂中和聲般的柔美;他卓越的造型能力能將寫實繪畫作品表現得浪漫唯美。
薩金特一直對光影的造型問題進行探究,他的畫面中講究構圖,主次分明、井然有序,將自己的審美情感與客觀物象相結合。在創作過程中,盡量將散亂的細節歸結成簡潔有序而又獨特的繪畫語言,從而給人帶來一種視覺上的享受。他讓水彩畫面上融匯不同形式的光線,采用細膩、嚴謹的寫實風格,讓物體的形狀可以通過光線照射的強弱來進行刻畫。由于物體接受光的程度不同,光線和陰影造成的透明性和不同的顏色也就反映出了物體或人物的空間層次,所以,薩金特的畫作總能讓人感受到物體和光影獨特的形式美。
水彩畫的色彩運用在整個繪畫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薩金特更是在作品中將色彩的表達展現得淋漓盡致。在《伊頓小姐》中,他通過認真仔細的觀察,正確地把握伊頓小姐細膩皮膚上光和色的變化,經過光影的渲染,使臉上的皮膚呈現栩栩如生的質感。畫面中大量使用白色和紅色的元素,顏色的對比不但沒有使畫面顯得凝重,反而給人一種通透的感覺。畫面中的用筆細膩真實,技巧精致而含蓄,色彩變化柔和而溫潤,將人物和背景的空間處理得虛實有度,更好地詮釋了畫面的美感。薩金特喜歡光帶來的色彩感受,極力追逐光線色彩籠罩下的人和物的流動感,讓人們最直接地感受到水彩畫藝術語言的生動和美妙。
薩金特水彩畫中對光影的研究已經脫離了單純的對自然的模仿和再現,運用光線的強度、方向來表達畫家的情緒,營造不同的畫面氣氛,從而使畫面成為感染觀眾、反映畫家審美情趣的有機結合,也更好地釋放了畫家的心靈空間。在他的作品中,通過他主觀的意愿和對畫面形式的重組完成了水彩畫中微妙的光影效果,觀者可以看到他運用光影大部分是為了表達自身的情感,突出所畫物體的主體位置,加強畫面的構成形式,營造畫面氣氛來反映畫面中深層的心理情感。薩金特將他生命中的陽光融進了作品中,把他溫暖的情感傳遞給觀者,然后用自己敏銳的洞察力描繪著陽光下的一切——人物、風景、思想。試著閱讀他的作品你就會發現,寫實可以很抒情,藝術可以很深刻,陽光可以無處不在。
當光線照射在薩金特的水彩畫中,觀者會被《石竹、百合、玫瑰》畫面中所營造的輕松氣氛所感染,它是薩金特表現瞬間光影效果最突出、最出名的一幅作品。這幅畫描繪了黃昏暮色籠罩下的花園里,兩個純真的小姑娘正在點亮手中的燈籠,背景是一叢叢盛開的石竹、百合和玫瑰。姑娘白色的連衣裙與淡黃、粉紅的花朵,閃爍的燈,映在臉龐上的紅暈,冷暖兩種相互對比且相輔相成的色調,這一切構成了既溫馨又浪漫的畫面。由于獨特的光影效果在用光上不是單純的寫實,而是采用象征的手法,薩金特為了準確地表達黃昏朦朧的天光和燈籠光影下小姑娘白衣裙的色彩效果,以及鮮花、樹葉、草叢等復雜的形、光和色的對比關系,他常常把畫布拿到戶外寫生或修改。每到黃昏來臨,他搶時間,抓住瞬間光影的變化進行觀察和創作。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幅畫后來送到英國皇家美術館展出時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反響,有人這樣評論道:“它是那樣光彩奪目,以致使其它畫作黯然失色。”
1877年,薩金特為朋友范尼·瓦特畫了第一幅非常重要的肖像畫,并憑借此畫第一次參加巴黎沙龍展。而后,薩金特旅居西班牙、游歷威尼斯,研究委拉斯開茲的作品,在此期間,他畫了大量街頭寫生。回到法國后,薩金特聲名鵲起,接到了大量肖像訂單。作品多為國際大富豪及其家屬的肖像畫,除油畫肖像及水彩畫外,也為美國波士頓圖書館做裝飾畫。
1878年,薩金特根據在法國布列塔尼海邊搜集的素材而創作的《在康卡勒捕撈牡蠣》使他在沙龍展覽中取得了不必提申請就可參加展出的資格。次年,他的肖像畫訂單蒸蒸日上,作品也愈來愈精彩,筆法也更奔放流暢,寬闊的大筆觸充滿“帥勁”,給人以美的享受。
然而在1884年,他的《高特魯夫人》肖像畫在沙龍展出時,竟引起了軒然大波,使得薩金特“臭名昭著”,而畫中的這位貴婦人也因此在上流社會無法立足,與丈夫分居失和,最后抑郁而終。
這是一幅怎樣的畫作?為什么會被藝術圈如此排斥,甚至影響到雙方當事人的一生?
薩金特所在的19世紀,誕生了司湯達筆下的《紅與黑》、狄更斯筆下的《遠大前程》,凡此種種,都是一個又一個的階級攀緣故事。
古往今來,藝術家想攀緣,總是輕而易舉的,因為他們有實干家之外的、某種不可言說的、無法估值的、堪稱“魔法”的藝術力量。薩金特是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出身,年輕時候對于上流社會有過許多憧憬和向往,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很難想象薩金特的肖像畫為當時的上流社會帶來了一種怎樣的清新風氣,人們難以想象肖像還可以是這樣的:衣服的蕾絲精細到仿佛能摸出質感,裙擺上的薄紗呈現出羽毛般的輕盈,連表情都像個人定制一樣,最大程度上展現了被畫之人的個人魅力。
1882年,26歲的薩金特站在了最高榮譽的門檻上。他的作品在沙龍上廣受好評,此時正是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
這年,在巴黎的一次社交界聚會中,薩金特認識了一位法國銀行家的妻子、巴黎社交界著名的浪漫女性高特魯夫人。聚會中的高特魯夫人是那樣獨特、動人,她穿著沒有人敢穿的艷麗晚禮服,胸口開得很低,白皙的皮膚上撲著淡淡的紫色香粉。
高特魯夫人的父母是克里奧爾人,她的父親1862年死于美國南北戰爭,年輕的弟弟也因高燒去世。守寡的母親用家庭種植園所貸來的錢財帶著她來到了巴黎,在這里接受教育。后來,她嫁給了法國銀行家比埃爾·高特魯。因為她的美麗和高特魯先生的富有,讓她迅速成為巴黎社交圈內有名的美人。而她本人,似乎除了美麗之外也會用一些手腕提高自己的社交能力。英國人對這樣的美人有一種說法——“Professional Beauty”。

1882年,薩金特在巴黎的一次上層社交界聚會中,認識了法國社交界著名的浪漫女性高特魯夫人。

1916年,高特魯夫人過世,薩金特將此畫賣給了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并隱去主角的姓名,改為《X夫人》。

妮可·基德曼在1996年的美國時尚雜志上致敬這幅名作。
仰慕高特魯夫人的藝術家不在少數,都排著隊想請她做模特。畢業于哈佛的美國印象派畫家愛德華·愛默生·西蒙斯此時也正在巴黎學畫,也加入過高特魯夫人仰慕者的行列:“記得那天見到這位著名的美人的時候,我忍不住靠近她,她的頭和脖子起伏著,就像一頭年輕的鹿……每一位藝術家都想為她雕刻大理石雕像,或者作一幅畫。”
已經在巴黎藝術圈小有名氣的薩金特,此時也像趕集一樣加入了這支仰慕者的隊伍。薩金特托一位朋友給高特魯夫人帶話,表示自己很想為她畫肖像,他們之間合作可以讓更多的人有機會向高特魯夫人的美麗致敬。
之后,薩金特花了30多天的時間做準備工作,他特意為高特魯夫人挑選了一條小黑裙。
雖然高特魯夫人的愛慕者眾多,也很有錢,但她仍掙扎著要爬到巴黎上流社會的頂端。可能因為她克里奧爾人的身份,八卦雜志很少注意她,她也被法國最高階層的美女圈子排除在外。她和她那野心勃勃的母親強烈渴望出名,而薩金特,這位渴望被法國社會接受的年輕人,也想要一夜成名。因此,這兩位年近30且都渴望一舉成名的美國人聯合創作了這幅《高特魯夫人》。
雖然作這幅畫沒有傭金,但在與模特的配合之下,薩金特突出了她大膽的個人風格,表現出她長裙的右肩帶正從肩上滑落的瞬間。然而,在1884年的巴黎沙龍展上,這幅畫受到的奚落多過贊賞。
1884年,這幅畫在沙龍展覽上面世了。
“沙龍”一詞最早源于意大利,是“大客廳”的意思。“沙龍”這詞傳到了法國以后就變成了貴族在客廳接待名流雅士的聚會,后來成為了交流文學藝術的圣地。19世紀的法國,政府建立了官方的藝術沙龍,并設立起一些評審機構來維護藝術的權威性。這一時期,一些學院派藝術家掌握著沙龍評審權,而政府也通過學院控制著沙龍作品的參評、入選、獲獎、評論和收藏等行為,形成一個完整而嚴謹的沙龍制度。
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國藝術得到了大規模發展。但同時,許多有異于保守派和學院派的觀點卻受到打壓,印象派畫家馬奈的作品就常常被主辦方拒收。
而薩金特的《高特魯夫人》之所以能擺在沙龍的臺面上,是因為薩金特以往的肖像畫都是相對保守的。也許是出于對薩金特這位有名氣的定期參展者的信任,且這幅作品中的人物乍看是位優雅的女士,《高特魯夫人》就較為輕易地過審了。
1884年的巴黎沙龍,《高特魯夫人》成為獨一無二的焦點。薩金特預期沙龍展出時觀眾定會蜂擁而至,他將《高特魯夫人》懸掛在一間時髦的大廳里,在開幕的那天,這幅肖像畫掛在任何人都能很容易看到的地方。可是,一切與畫家的預料相反,除了極少幾個人在畫前表示贊美外,大多數觀者的反應是憤怒。因為畫中人物的站姿、服飾甚至皮膚上的粉色都帶有性暗示,顛覆了在沙龍中處于主導地位的中產階級審美趣味,被認作是巴黎人的恥辱。
他們認為,除了肩帶滑落的細節具有接受新歡的挑逗意味,高特魯夫人的妝容也過分妖艷。當時,女性的妝容是不宜過度修飾的,而高特魯夫人妝容精致,不僅用粉遮蓋了皮膚,還食用了砷來使她的皮膚變得更加白。因此,有人罵她白皙的皮膚就像是死尸的皮膚。
有一位批評家這樣評論此畫:“當一個人站在離畫20米遠時,它看起來像是一幅偉大的作品。但是當你走近時,你會意識到它只是一幅丑陋的畫。”
沙龍是當時中產階級唯一可以接觸到藝術品的地方,在他們眼中,“美”是高大美麗的女人穿著綴滿了花邊的華麗的巴黎時裝。法國沙龍保守派成員嚴厲抨擊畫作不雅并富有挑逗性。展廳內外四起的流言蜚語,迫使高特魯夫人和她的母親強烈要求畫家把這幅畫取走。薩金特頓感突兀,幾乎不知所措。

薩金特《卡門茜塔》,巴黎奧賽美術館藏。

薩金特《威尼斯小街》。

薩金特水彩畫中對光影的研究已經脫離了單純的對自然的模仿和再現,運用光線的強度、方向來表達畫家的情緒,營造不同的畫面氣氛,從而使畫面成為感染觀眾、反映畫家審美情趣的有機結合,也更好地釋放了畫家的心靈空間。
沙龍展后,薩金特感到非常痛苦,他重畫了肩帶,把畫名改成了《X夫人》,并保留了原作的照片。現如今我們看見的這根穩固的、珠光寶氣的金屬吊帶,是薩金特后來加上去的,并且他還將右邊遮掩胸部的黑裙向上提了一點。
通過現收藏于倫敦泰特現代藝術館的一幅和原作同樣尺寸的習作,我們可以看出,薩金特本來沒打算為這位夫人加上這條金屬帶子,但它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物件,有了它,畫中女子的意識形態就在合理的道德規范內;若是沒有它,則會被當時的巴黎人看作淫娃蕩婦。
重畫后的《X夫人》中,她將視線轉向右側,凝視著遠方,雙唇緊閉,纖巧的鼻子微微向下。她的右手托在一張空木桌上,而帶著婚戒的左手則抓著一把折扇。她的頭發高高盤起,肩上只有兩條肩帶,用來固定她那緊身的古典黑色長禮服。她的頭上裝飾著一點點鉆石,但是除了鉆石和戒指,便沒有佩戴其他的珠寶了。在她長長的脖頸與長裙的心形領口之間的肌膚,如冰牛奶般冷而蒼白。
肩帶風波之后,薩金特被迫遷居,終生沒回法國。畫中的模特原型高特魯夫人,雖然沒有身敗名裂,但她的生活卻大不如以前。她讓其他畫家為她作畫,并在沙龍上展覽,但是那些作品也只是淹沒其中,完全沒有影響力。以往有高官陪同出席社交活動的她,也漸漸被冷落。隨著年齡的增長,高特魯夫人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再也無法回歸法國上流社會,郁郁而終。
如今,我們早已對腥紅地毯上飄過的那些形形色色、袒胸露背的明星或模特們見慣不怪。當我們再次端詳這幅《X夫人》時,這位身著緞面黑裙、露出粉肩的高冷夫人,真的保守得有些可憐!
《高特魯夫人》一畫所受的攻擊,是巴黎畫壇保守力量對新藝術的一種反應,受攻擊的不止是薩金特一人。從羅丹的雕塑開始,經印象派,直到1905年的馬蒂斯,轟罵聲幾乎從未斷過。這幅肖像不能算是薩金特平生最好的,但畫家創造了一種全身肖像的嶄新風格,完全打破了古典派肖像的規范。有趣的是,這種肖像風格在美國卻受到特別的歡迎。
1916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從薩金特手上買入此畫。薩金特說:“我猜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一件事。”薩金特在60歲的時候曾寫信給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館長,在信中表達了他對這件作品的喜愛:“這是我所完成的最好的一件作品。”
后來,人們也常常引用薩金特的這句話,來證明他當初在巴黎的那次沖動是一次正確的冒險,盡管這讓他付出了“聲名狼藉”的代價。
后來的薩金特逃離了上流社會。在官方的文獻中,他們這樣輕描淡寫地描述薩金特的離開:在1907年左右,他開始對肖像畫感到無聊且厭倦,萌生了打算休筆不再接訂單的想法。放棄肖像畫之后,薩金特將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令他心醉的風景畫及裝飾壁畫上。
薩金特放棄的根本不是肖像畫,而是那個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上流社會。就像畢加索說的:世界上沒有愛情,有的只是愛情的證據。亦或是薩金特發現了這個秘密,上流社會壓根兒不存在,有的只是堆積如山的“上流社會的證據”。兄弟會階級、名校階級、名車階級、葡萄酒階級、藝術品味階級,這些不過都是“上流社會的證據”。而那個看似龐大的“上流社會”本身,不過是一群拼命給自己身上貼標簽的人。
這場由“高特魯夫人滑落的肩帶”所引起的軒然大波,有沒有對當時的法國畫壇造成觀念上的沖擊呢?答案是肯定的。
可是,這起風波并沒有推動觀念的根本性轉變,即沒有打破保守派在藝術領域中的壟斷。這些 “出格”的藝術作品,在此事件之后很久還是被拒之門外。
但是,這些個性鮮明的藝術表達形式顯然已經觸碰到他們敏感的神經了。在反對聲音一邊倒的同時,必然有一些被“沉默的螺旋”壓住了的支持聲音。我們可以預見,有些聲音雖然被壓住了,但人們也會有一定的反思。
從事件的結局看,薩金特和相關的人在輿論的壓迫下妥協了,但薩金特也有自己的堅持。他沒有撤展,并且將肖像畫主人公匿名,對畫中局部進行修改后依然保留,而不是銷毀。
100年前,歐洲人覺得《高特魯夫人》是一則丑聞。那100年后,你覺得它是丑聞還是佳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