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鑾齋
筆者的研究方向是歐洲中世紀史,平時較少關注中外關系史研究。但既然應邀參加這次筆談,就從筆者的專業視角談談作為一個外行的看法,希望得到專業學者的批評指正。
一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中外關系史的學科體系建設已經取得了顯著成績。這次學科體系建構的筆談,應該是在此基礎上討論體系的補位、完善、提升等問題。筆者認為,體系作為一個概念,應該首先強調“整體”的意義,具體到中外關系史,則須從學科的定位談起。在這方面,筆者完全贊同萬明研究員的意見:“中國中外關系史是一半中國史,一半世界史,這是中國中外關系史跨學科的本質特征。中國中外關系史應屬于中國史與世界史研究的交叉學科。”1 學科的性質決定了這是一個融中國史和世界史于一體的體系,以筆者的理解,這個體系是在融通兩個學科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所謂融通,當然不是指兩個學科的簡單相加,而是指以國家之間的交往、交流為基本內容,在兩相結合的基礎上形成新的概念、方法、理論,進而形成體系。而體系形成后,所謂中國史學科、世界史學科,便不再是原來的意義,而是中外關系史體系中以交往、交流為主題的合二為一的概念。
可是,從萬明研究員的文章中獲得的信息卻是:中外關系史學會成員絕大部分做國別史研究,其中大部分做中國史研究,少數做外國史研究,另一部分做專門史研究,即都不是做中外關系史研究。而“原來老一輩已有很深入研究成果的領域,也由于老一輩學者沒有帶學生,已面臨后繼無人的狀況,幾乎形成了‘絕學”。1在這里,她談的是中外關系史學者的專業現狀,雖然不是談體系本身,但直接關聯學科體系的建構,且決定建構的成敗。因此,要想健全或完善中外關系史的學科體系,做國別史和專門史研究的學者應該將研究重心轉移到中外國家交往、交流上來。這無疑是學科體系補位、完善、提升的第一步。如果學會成員仍然堅持各自的方向,學科體系的建構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學科體系的構架看,所謂補位,當然是針對某些方面的缺位而言,具體來說主要表現為學者個人的知識、理論積累和學科素養的欠缺。這里,在用語上,補位用于學科體系,補缺用于學者個體。補位的具體操作應該從專業學者的這些方面著手。中國史、世界史和專門史學者朝著同一個方向努力,或在一定分工的基礎上朝著這個方向的不同方面努力,但這些方面合拼在一起應該大體涵蓋學科體系的全局。即如上文所說,以國家之間的交往、交流為重心,在學科結合的基礎上形成新的概念、方法、理論,進而形成體系。學者個人的知識、理論結構合理了,學科素養具備了,學科體系的補位和建構也就水到渠成了。
這里以國別史為例談談學科體系的補位問題。對學會成員中主要從事中國史研究的學者而言,所謂補缺,應該主要是補世界史之缺。而所謂世界史之缺,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中外之間發生關系本身的內容。此為題中之義,無須討論。二是外于中外之間發生關系的內容。這方面內容看似與中外關系無涉,實則為其深層結構,更能夠反映或揭示事物的本質,可以從哲學或文化層面上進行認識。所謂補缺,應該主要指這個方面。由于這方面內容看似與中外關系沒有直接關聯,所以應注意免受實用主義心理的干擾,將目光停留在中外關系史的表層,認為與所發生的事項無直接聯系就可以束之高閣。恰恰相反,正是這類內容決定著中外關系的性質,如果這方面欠缺,就難以正確認識中外關系的本質,進而影響對相關問題的探討和解決。也正是基于這部分內容的較深層次,對相關知識理論的掌握就更能夠反映或體現學者個人的專業素養。
對主要從事世界史研究的學者來說,所謂補缺,大體與中國史學者相反,即主要是補中國史之缺,包括知識、理論和方法。除了中外之間發生的關系本身,便是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度補充。但是,與中國史學者補世界史之缺有所不同,世界史學者一般應有自己的優勢,這就是由于他們是在中國歷史文化中長大成人、求學為學的,對中國歷史文化的了解和認識一般要高于中國史學者對外國歷史文化的了解和認識,從而使彌補的難度較中國史學者要低一些。這也許是一些外籍華人學者的學術研究備受追捧的原因所在。
那么,對于中外關系史學科補位要求的深度與廣度是否就無別于國別史的專業研究?實際情況肯定不同。從事中外關系史研究的學者在深度與廣度上肯定低于國別史研究的學者。因為他們的研究對象涉及兩方或多方,研究重心在于兩方或多方的關系,而不是集中于一個國家、一個區域,或一個國家、一個區域的一個階段,這就不同于國別史研究的學者。
與此同時,中外關系史研究學者還應該重視一些重大歷史事項的補缺,例如西方憲政史。這種補缺與上文所述有所不同,即這類事項在中國傳統學術中沒有或很少研究,相關著述一直空缺,而上文所述主要是相對中外關系史研究學者的知識、理論結構和素養而言的,學術研究成果卻不少見。由于學術界對這方面幾乎沒有研究,學會成員中主要從事中國史研究的學者和主要從事世界史研究的學者的補缺便大體處在同一個起點上。關于這個問題,筆者在中國歷史研究院首屆高端論壇的發言中曾有涉及,但意猶未盡。這里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談談看法。
在中國學術史上,西方憲政史研究一直是空白。清末民初曾一度關注憲政問題,但主要限于理論而很少涉及歷史。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人又關注憲政問題,仍主要限于理論,且相關成果主要出自法律、政治學者之筆,歷史研究十分少見。進入21世紀之后,更少有人研究憲政問題了。之所以形成這種現象,應該與我們對憲政問題的認識或判斷密切關聯。從國家利益的角度說,我們不僅應該,而且恰恰需要進行深入研究,這是毋庸置疑的。精深的學術研究可以提升國際問題處理和外交政策制定的精準度,減少誤判或錯判。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另外,憲政史還包含了許多國家治理的技巧和手段,而這些,都屬于技術層面,對任何國家、任何制度的治理都是需要的。正如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已經借鑒的發達國家太多的元素,與這些元素相比,憲政史中的治理技術顯然更應該借鑒,更值得借鑒。
而且筆者覺得,西方憲政史恰恰是中外關系史研究的重要課題。從學科分類上說,中外關系史有別于中國史和世界史,兼具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學科特征;或者說相對于人文特征,更側重社會科學特征,與國際關系史、外交關系史相近。也就是說,其學術成果具有一定的實用性。特別是近現代中外關系史研究、中國與歐美發達國家的關系史研究,對國家的外交政策的制定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在這種情況下,不研究西方憲政史,學術成果就缺乏客觀性和科學性,就難以形成正確的觀點和結論,甚至產生誤判或錯判,從而影響國家大政方針的制定。而且在筆者看來,即使是世界史,在學科類別上歸屬人文學科,專業學者也必須研究憲政史,否則學術體系就存在缺位,就不健全。由此可見,無論作為人文學科,還是作為社會科學學科,研究中外關系史都應該研究西方憲政史。
不要認為憲政只是現代的產物,這是現代人出于自大心理做出的誤判。事實上,早在歐洲的君主制時代,近現代憲政的基本要素已經產生,只不過沒有現代的精致罷了。這也是中西傳統文化的重要區別之一。否則,現代憲政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正因如此,中外關系史學者應該根據自己的方向有選擇地了解和掌握西方的斷代或國別憲政史。研究方向只要涉及西方或歐洲,就應該了解它們的王權、議會、宗教、黨派等內容;研究方向如果是中古中外關系史,就應該了解中世紀英、法、德等國的王權、教會、教會學者、貴族會議、議會、稅制等內容,了解《大憲章》《大敕令》《金璽詔書》等文件。只有掌握了這些內容,對中外關系史的分析和認識才能夠深入或提升。
二
另外,應該借助已有的、成熟的國家或區域關系史體系健全中外關系史體系的建構。這樣的體系大多存在于歐美發達國家,且往往具有意識形態色彩。但我們的目的是彌補和完善中外關系史體系的建構,意識形態色彩可以置之不理,而僅僅借用它們的體系建構的方法或技巧。這方面,歐洲中心論便是一個典型案例,而且也是討論中外關系史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不過需要說明,這里涉及歐洲中心論的評價問題。關于這個問題,筆者覺得我們應該秉持一分為二的原則,對于它的基本理論必須持否定立場,但它的理論體系并非都是糟粕。這就要求我們在批判、摒棄的同時,注意存留、吸納那些合理的、積極的、有價值的部分,以助力我們的學術研究。正是基于這一認識,筆者認為研究歐洲中心論對于中國中外關系史學術體系的建構,無論正面還是反面,都應該具有價值和意義。
首先,歐洲中心論是一個成熟的區域關系史體系。就概念而言,所謂“中心”,即關于國家之間、洲際之間的“關系”的一種表述。也就是說,同中外關系史一樣,歐洲中心論也是人類關系史的一個研究方向,或可與中外關系史對稱為歐外關系史。上文論述了中外關系史的學科特征,歐洲中心論除了具有人文學科特征之外,也是一個國際政治概念,具有社會科學特征。
其次,在人文學科方面,中外關系史和歐洲中心論都具有人文基礎學科的特點。而且歐洲中心論是一個形成于18世紀中葉、統治學術界長達200余年之久的完整的理論體系,其中記錄了體系的生成、建構、發展、演變的過程,蘊含著關于歐洲對外關系史的概念、方法、思想和理論。而中外關系史則是一個形成不久、尚欠健全的學科體系。兩相比較,歐洲中心論更具有厚重的人文基礎。
再次,在社會科學學科方面,從國家或區域利益的角度講,中外關系史和歐洲中心論具有類似的功用,這就是都為自己的國家或區域在人類關系史中的發展提供理論依據。中外關系史研究的近期使命之一是助力中國“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建立多元共享的國際關系體系。歐洲中心論曾經的功能之一是助力歐洲發達國家建立國際霸權,從一定程度上說,這些國家就是借助歐洲中心論來推行國際霸權、建立殖民帝國的。
這種專業方向和學科特征的一致性,便決定了歐洲中心論對中外關系史體系建構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這可表現在正反兩個方面。從正面說,首先,可以考察歐洲中心論理論體系的形成過程,從中吸取適合中國國情的建構經驗,同時也注意吸取其中的教訓。關于體系的要素,可以考察形成了哪些概念,使用了什么方法,接受了哪些思想,建立了什么理論,然后將適合中外關系史體系建構的部分加以吸收,用以設計具有可行性、效率性的建設方案。其次,可以考察歐洲中心論是怎樣助力歐洲發達國家推行國際霸權、建立殖民帝國的。在此基礎上,既要吸取其中的理論和策略,又要進行自己的創新和發展,從而推動中國“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另外,由于歷史悠久且處于同類關系的中心或統治地位,歐洲中心論蘊含了大量的歷史信息,無論作為人類關系史的斷代史,還是作為人類關系史的學術史,都應該成為中國中外關系史的研究對象。如果條件具備,可以設定為中外關系史研究的一個方向或專題。從反面說,在充分利用學術資源的基礎上,深入的考察和研究有利于證偽、突破、解構和顛覆歐洲中心論的某些概念理論,如普世主義史觀、普適發展模式等。如果你的槍刺偏離了它的命門,所謂解構和顛覆,也就可以想象了。同時,這也便于接受歐洲歷史教訓,避免重蹈歷史覆轍,走出再現“萬國來朝”的憧憬與企盼,警惕形成“中國中心論”的設計與建構。
在對歐洲中心論進行考察研究的過程中,還應該注意將歐外關系史與中外關系史進行較深層次的比較,概括各自的特點。例如,歐洲中心論的物質基礎是工業革命或工業革命帶來的機器生產,這決定了發展理念在歐洲中心論中的地位。隨著發展理念的形成,歐洲也相應形成了自己的批判精神。那么,這種發展理念和批判精神是怎樣制約歐外關系史發展的,在歐外關系史的發展演變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關于中國中外關系史,也可以提出同樣的問題:中國傳統的發展理念和批判精神是怎樣形成和表現的,在中國中外關系史中產生了怎樣的作用?它與歐洲中心論的差異如何?進入了這樣的層面,對于中國中外關系史的認識也就得到了一定的深化或提升。
當然,經過幾代學者的批判,特別是近年沃勒斯坦、弗蘭克的世界體系理論,斯塔夫里阿諾斯、麥克尼爾的全球史理論的建立,1今天的歐洲中心論業已失去當年的風光,概念、方法、理論、體系等已經得到一定的解構。但我們必須承認,它在當今世界仍具有很強的影響力,還沒有其他一種體系能夠取而代之,美國中心、美國霸權的形成其實是歐洲或西方中心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反映或表現。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學者要建立自己的中外關系史體系,就必然與歐洲中心論發生關系;而無論是和諧相處還是競爭沖突,都需要對其進行深入研究,以獲得需要的資源,接受其中的教訓,形成自己的對策。
汲取的目的是為了更高層次的創建,為了未來的趕超。而如果不去汲取,執意做自己的探索,就等于舍棄已有的基礎和條件,孤立于國際學術之外,如此,就必然落后于時代。正如今天的科技發明要想實現趕超,引領世界各國,就必須充分利用已有的資源和條件;否則,所謂趕超和引領,就必然成為一場空想。
三
這里接上面的話題再談一點在體系之外但與體系建構密切相關的問題。萬明研究員以“后繼無人”“絕學”等語詞表述中國中外關系史某些方向的研究現狀,這或許出于她作為學會會長的責任,但也的確讓人感到憂慮。而要改變這種狀況,當務之急當然是擴建中外關系史學者團隊,這是學科體系建設的“硬核”,沒有人,一切都將無從談起。
作為一個學科,中國中外關系史應該有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專業學者群體作為支柱,無論是知識結構、理論方法還是研究工具等都是如此,而不是依賴于相關或其他學科的學者群體。可是現在,學會成員大都有自己的專業,主要是中國史專業,兼搞中外關系史。這樣一種狀態就難以改變“重國輕外”的格局,即使有學者想轉移研究方向,也會由于種種原因而難以形成真正的中外關系史學科體系。正因如此,當萬明研究員應出版社之邀撰寫《中國中外關系史研究40年》時,只有專題部分有學者承擔,而斷代、國別、區域史部分則難以找到合適的人選。這是很難想象的事情。偌大的一個中外關系史學會,人數多時達800余人,2居然找不到撰寫斷代、國別和區域史部分的作者。但細想,如果有一支經過專門培養的專業隊伍,即使人數少些,也不至于產生無人撰寫的問題,同時也會避免對中國史專業的依賴。在世界史領域,如果出版社約稿撰寫一本世界史研究的綜述書稿,筆者覺得就不會發生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國研究世界史的學者人數雖然不多,但都是從事專業研究的,從本科或至少是研究生開始即接受了世界史的專門訓練,所以不存在找不到人的問題。中國史學科就更是如此。但是,這一問題僅憑學會這樣的群眾組織是難以解決的。而考慮到中外關系史在人文學科之外還具有社會科學學科的性質,學會應該會同教育部或國家智庫等有關部門設計長遠規劃,根據國家需要,從本科抓起,經碩士、博士和博士后,撫育、培養這樣的學者。在研究生學位課程的設置上,須注意中國史與世界史并重。而對于轉移研究方向的學者,應該彌補知識和理論的不足。學科體系的結構是否健全、是否合理,取決于專業學者的培養和轉移方向措施是否到位。措施到位了,學科體系的結構也就合理了。這樣,在中外關系史學會現有的基礎上,就逐漸過渡到以專業學者為主體的中外關系史學者團隊。這應該是建立中外關系史學科體系的核心問題。也只有這樣,才不會出現萬明研究員所說的“冰火兩重天”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