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當南宋中前期,陳亮受紛亂的時代環境及坎坷的個人遭際影響而對南渡詞人產生戚戚之感,從而在詞之題材選擇、精神格調方面表現出鮮明的繼承性特點,并藉為數不豐的抗戰題材詠懷詞被后世諸多學者視為豪放派詞人。由于不滿當世之詩說理傾向濃厚、難以打動人心,陳亮在創作實踐中表現出明顯的輕詩重詞傾向,其詩詞觀與南渡詞人李清照的主張在某種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處。二人重視聲情、推尊詞體的背景與初衷雖然不同,但都在客觀上為詞體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并為辛棄疾這位詞壇高峰的巍然聳立作了最佳鋪墊。
[關鍵詞]陳亮;龍川詞;南渡詞;李清照;詩詞觀
[基金項目]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陳亮與南宋孝宗朝文學研究”(2020B184);長春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南宋中期浙東文派作家交游研究”(長師大社科合字[2019]第007號);長春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經費項目(長師大BS[2020]1128號)。
[作者簡介]邱陽(1980-),男,文學博士,長春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副編審(長春 130032)。
靖康之變,金人犯闕,致北宋覆滅。君臣被擄,后宮遭辱,對宋廷乃至整個古代漢族政權而言無疑是千古奇辱。對絕大多數有心報國卻無力馳騁疆場的文人而言,由于飽受國破家亡、顛沛流離之苦,其內心之哀痛并不稍減于受擄之君臣。面對山河變色之亂局,不能完全掌控自己命運之文人或沉湎傷痛苦苦哀吟,或以筆為矛倡言中興。南宋詞之總體格調也由此奠基。陶爾夫、劉敬圻在《南宋詞史》中言:
南宋詞壇是在兩種不同的音響聲中逐步建立起來的。一種是亡國的哀吟,一種是救國的呼號。這兩種聲音……都是面對北宋滅亡而發出的反響,其最深層的心理情感層次都是因北宋滅亡而激發出的愛國深情。前者由于身份、地位、處境、性格等因素不同,表現比較深隱,往往跟自身一己之悲交織在一起,或者就是這一己之悲的直接抒寫。因而,自然成為婉約詞風在這新的歷史時期的繼續。另一種聲音是面對北宋的滅亡而發出的驚天動地的怒吼,直接表達他們抗金復國、重整河山的強烈愿望。這種聲音很自然地繼承蘇軾開創的豪放詞風,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逐漸形成貫穿南宋詞壇始終的最強音與主旋律。[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頁。]
雖然陶、劉二先生依然按照傳統二分法將詞風分為“婉約”與“豪放”進行論述的做法未盡科學[王兆鵬先生在為本書所作序中即言:“如果能突破婉約、豪放兩分法的傳統格局,另從一個新的角度或層面去把握南宋詞史的發展進程,或者更具有啟發性。”
],然其對南宋所謂豪放詞風的重視揭示了在抗金復國、宋室中興夢想支撐下詞人的整體創作傾向及精神格調。從占詞人全部作品的比例來看,表達抗金復國、重整河山愿望的“怒吼”式詞作未必稱得上是南宋詞的“主旋律”。僅就南渡時期而言,詞壇上亦并不全然是“怒吼”之作,充溢著英雄失路的壓抑感及難為世容的孤獨感之作所在多有。正如王兆鵬先生所言,南渡詞“不朽的價值,并不在于前人所看重的‘豪放風格,而在于將歷史的塵埃、面紗撕開,展現出一幕幕慘烈的歷史悲劇?!盵王兆鵬:《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89頁。]不論高聲怒吼還是抒發壓抑苦悶之情,都在客觀層面造成了激蕩人心、直擊靈魂的震撼效果。從此角度而言,南渡詞中的此類作品被稱為南宋詞中的“最強音”并不為過。
陳亮(1143-1194,字同甫,號龍川)雖未親歷南渡之苦痛,然孝宗主政下的南宋在宋金之爭中的弱勢地位并未改觀,肇始于北宋而在高宗朝發展至極致的朝野怯戰心理在此時亦未得到實質性紓解。屢次上書而不見用,數赴科場而不得意,紛亂的時代環境及坎坷的個人遭際不免使陳亮在心靈上對南渡詞人產生戚戚之感,從而在詞之題材選擇、精神格調方面表現出鮮明的繼承性特點。
一、倡言恢復、指斥投降的詠懷詞
在歷來的文學史及詞史著作中,陳亮多以辛派詞人身份見諸學者筆端,其身影掩映于辛棄疾這座詞史高峰的光環之下。故而大眾對陳亮詞的直覺印象便是多慷慨激昂之作,少偎紅倚翠之音。然通觀陳亮詞便可發現,極力倡言恢復、抒發心中悲憤的詞作僅有10首左右,占其傳世詞作比例尚不及六分之一。從題材角度而言,此部分詞作多為詠懷詞(約7首),間有零星懷古、交游之作。陳亮能藉為數不多的詠懷之作占據辛派詞人群主力成員的位置,固然離不開被后世傳為佳話的辛陳鵝湖之會及二人的往來酬唱,但其灌注于詞中的熾烈愛國情感與濃郁悲憤之情才是內在決定性因素,此與南渡詞一脈相承。
“南渡詞,大凡家國之痛、偏安之恨、報國之情、滅虜之慨,無不流露于筆端。”[薛瑞生:《南渡詞論略》,《西北大學學報》1987年第2期。]誠然,目睹國破家亡、主辱臣死之慘劇,南渡詞人魂牽夢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國中原,并對金人油生切齒憤恨之情。此情不可抑遏,從而傾情宣泄于筆端。如:
南顧豺狼吞噬,北望中原板蕩,矯首訊穹蒼。(李光《水調歌頭·過桐江》)[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第785頁。下文所引詞作若不單獨注明,皆采《全宋詞》版本。]
五陵蕭瑟,中原杳杳,但有滿襟清淚。(李綱《永遇樂·秋夜有感》)
心折。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張元干《石州慢·己酉秋吳興舟中作》)
百二山河空壯。底事中原塵漲。喪亂幾時休。(張元干《水調歌頭·同徐師川泛太湖舟中作》)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岳飛《滿江紅·登鸛雀樓有感》)
酒壺空,歌扇去。獨倚危樓,無限傷心處。芳草連天云薄暮。故國山河,一陣黃梅雨。(朱敦儒《蘇幕遮》)
悲故國,念塵寰。事難言。(朱敦儒《訴衷情》)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張元干《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
與南渡詞人相比,陳亮雖無在北宋舊疆生活之經歷,然其對中原之眷戀、恢復愿望之迫切,絲毫不亞于前者,其所作《中興五論》及上孝宗皇帝四書中所流露的對時局憂憤之情、對恢復迫切之心即可見一斑。在詞作中,陳亮同樣繼承南渡詞人的傳統,抒發志士豪情。氣勢最充沛、流傳最廣的即屬《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陳亮:《陳亮集》卷39,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3頁。]
此詞乃陳亮于淳熙十二年(1185)送別賀金使臣章德茂所作?!胺x兵敗”及“隆興和議”之后,朝野上下宴安享樂、諱言恢復成為時代主潮。因而,陳亮借送別之機宣泄心中的憤激之情。詞之開篇便把筆鋒直指金人,警告其不要錯誤地認為南宋軍隊不北伐就意味著沒有能征善戰的人才。繼言堂堂中國之使,豈能長期屈膝侍敵。下拜穹廬,乃是迫于形勢的暫時妥協之策。過片“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連用幾個音節短促之句,抒發詞人激憤昂揚的心情,洋溢著一股無法壓抑的民族浩然正氣。面對“萬里腥膻”的中原失地,詞人不禁高聲呼喚:“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詞人堅信勝利一定屬于被侵略的正義一方,趙宋王朝必定如赫日當空,實現中興。全詞慷慨激昂,故而陳廷焯評價此詞云:“可作中興露布讀”。
抗金必勝的信念,激勵陳亮終其一生都在為北伐中原、收復故國山河而奔走呼號。陳亮既以親見宋室中興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亦以此勉勵同道中人。其在送別另一位賀金使臣丘崈的詞中同樣表達了此種殷殷之情:
小屈穹廬,但二滿三平,共勞均佚。人中龍虎,本為明時而出。只合是,端坐王朝,看指揮整辦,掃蕩飄忽。也持漢節,聊過舊家宮室。
西風又還帶暑,把征衫著上,有時披拂。休將看花淚眼,聞弦酸骨。對遺民有如皎日,行萬里依然故物。入奏幾策,天下里,終定于一。[陳亮:《陳亮集》卷39《三部樂·七月送丘宗卿使虜》,第405頁。]
紹熙元年(1190)夏,丘崈以顯謨閣學士身份赴金賀金主完顏璟誕辰天壽節,陳亮以詞贈別。詞之開篇以勸慰性口吻表示賀酋主生辰這項帶有屈辱性質的使命實非丘崈所愿,應權且忍耐一時。雖然南宋在與金的軍事力量對比中處于弱勢,但陳亮仍用“小屈穹廬”表達對金人的輕蔑之意,充滿強烈的民族自信。繼而表示丘崈本是“人中龍虎”,自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才,生當宋金對峙之際,可謂應時而生,自當大展雄圖。此番使金,必然路經故國舊地。念及此景,臨別雙方怎能不感慨萬千!過片,詞人以頗具溫馨感的叮嚀話語表達二人之間的深厚友誼,然并未過多渲染。話鋒重回寄望友人之軌道,冀其莫為故國景色聲情空自悲傷,而要為身陷敵區的故國人民帶去光明之希望;使金之后,更要以自己的所見所歷向朝廷上針對性恢復良策。如此,天下歸一可期,宋室中興可待。詞人雖未親歷靖康之變,然“舊家宮室”“遺民”“天下里終定于一”等語透露出濃濃的故國傷感及對恢復中原的期待之情,與南渡詞人相比可謂并無二致。
陳亮不僅在詠懷詞中抒發抗金壯志,指斥茍且偷安的朝中主和勢力,亦借為數不多的懷古詞抒發此類感情。如《念奴嬌·登多景樓》: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岡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彊對![陳亮:《陳亮集》卷39,第403-404頁。]
淳熙十五年(1188),陳亮赴京口(今江蘇鎮江)、建業(今南京)一帶考察軍事地理形勢。他一面再次向孝宗皇帝上書,提出切實的抗金策略,批判書生“江南不易保,長淮不易守”的誤國論調,指出“罪在書生不識形勢”;一面借詞陳“經濟之懷”。詞人登上多景樓居高臨下,環視京口、建業一帶“一水橫陳,連岡三面”、足與金人爭強斗勝的有利地勢,用《世說新語》所載南渡諸人“新亭對泣”之典辛辣地嘲笑當世投降派只會登高興嘆,卻無北向爭雄之勇氣。繼而,詞作又借祖逖中流擊楫誓師北伐之典,表達南宋志士收復中原的決心。整首詞意氣昂揚、悲壯激越,其愛國熱忱震撼人心。一代偉人毛澤東生前十分喜愛這首詞,將其與岳飛的《滿江紅》并讀,經?!翱犊璧亍薄坝檬峙闹雷訐艄澑呗曇髡b”,臨終前九個月讀此詞時老淚縱橫,此詞對人心造成的震撼性效果由此可見一斑。
從南渡詞人到陳亮所處的中興詞人群,倡言恢復、主張抗戰的詞作始終是其作品中更能激勵人心也更為后世關注的部分。時代相距未遠,政治及軍事環境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因而中興詞人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南渡詞人的創作影響乃勢所必然。何況,陳亮本就出身于忠勇之家,加之其個性粗豪、報國心切,將內心憂憤之情、報國之心訴諸筆端并形成斬截痛快之風實乃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相結合之結果。
但正如論者所言,“抗戰詞的影響、在后世的流傳往往大于非抗戰詞,這與它們負載著一個時代的重大特征相關聯,反映了南宋主戰民眾的普遍呼聲,不意味這些詞的藝術性一定高于非抗戰詞?!藗兊拿褡迩楦信c家國意識必然使抗戰詞一脈相傳,它們作為時代的強音無形中也影響了人們對其非抗戰詞成就的關注。”[阮忠:《宋代四大詞人群落及詞風演化》,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300頁。]誠哉斯言!不論是南渡詞人還是以辛棄疾、陳亮為代表的中興詞人,其以詠懷、懷古為主要題材的抗戰詞雖然不見得是其詞作中藝術成就相對較高的,也未必是數量占優的部分,但其對同時代及后世愛國志士造成的激勵作用卻是其它題材詞作難以企及的。陳亮所作抗戰題材詠懷詞數量不豐,卻一向被視為豪放派詞人,原因亦在于此。
二、輕詩重詞、推尊詞體的創作實踐及詩詞觀
龔鵬程先生曾言,“陳亮的詩詞創作態度,在宋代是十分特殊的”。因為在宋代,詞之地位遠不及詩[將宋詞稱為“一代之文學”,對其關注程度超過詩歌,乃后世之風尚。]。文人作詩極其認真,填詞之態度卻不免輕率。整體而言,宋代多數文人詞作之數量遠不及其詩作。除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等十余人之詞集在兩卷以上,絕大部分詞人只有一卷詞集。而陳亮有四卷詞,單就卷數而言乃與辛棄疾并列。[龔鵬程:《詞史上的陳亮》,盧敦基、陳承革主編:《陳亮研究:永康學派與浙江精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85-290頁。]就陳亮個人創作情況而言,其詞作數量遠超詩作。中華書局1974年版《陳亮集》與1982年版增訂本《陳亮集》收錄其詞作數量皆為74首。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別集中收錄其詩歌僅有4首:《廷對應制》(七律)、《及第謝恩和御賜詩韻》(七律)、《梅花》(五律)、《謫仙歌》(古風)。《全宋詩》則收陳亮詩歌14首:《廷對應制》、《及第謝恩和御賜詩韻》、《謫仙歌》、《詠梅》4首[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8冊,第30361-30364頁。按:《全宋詩》據宋《錦繡萬花谷》后集卷38收陳亮《詠梅》詩四首,其四即今本《陳亮集》所收《梅花》一詩。但據當代學者考證,前三首(兩首七絕,一首七律)中的兩首七絕實為陸游作品,一首七律是否為陳亮作品亦存疑。參張明華、李曉黎:《集句詩文獻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84-285頁。]、《贈劉改之》(古風)、《壽曾主管》2首(七律)、《送文子徐妹丈赴隨州太學掾用司馬文正公送先郎中詩韻為別》(五律)、送文子赴闕(七律)、《送文子轉漕江東》2首(七律)。除去偽作及疑作,實有11首。此外,浙江師范大學陳國燦先生在《全宋詩》基礎上新輯兩首陳亮佚詩:《贊李聿妻劉氏》(七律)、《復公像贊》(古詩)。[陳國燦:《關于陳亮著作版本的幾個問題——兼及陳亮部分佚作輯補》,《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0年第5期。]浙江師范大學方如金教授自溫州平陽林坳《林氏宗譜》中發現一首陳亮佚詩:《雞籠巖》[《天雞“脫籠飛去巢扶?!薄獙υ掙惲霖姟措u籠巖〉新發現》,《永康日報·文化周刊》2009年11月2日,第6版。]。如此,則目前發現的陳亮傳世詩作約為14首[《(嘉慶)武義縣志》卷十一“藝文下”收錄陳亮《江南序·游水簾亭》及《歸途詠》各一闋。二詞牌皆為朱熹、呂祖謙、陳亮、鞏豐同題共作,但有學者考證,朱、呂、陳、鞏四人相聚之事從未見于歷代文獻記載,四人唱和之作皆系偽作。參郭齊《“拾遺”的朱熹詩文系偽作考》,《朱子學新探》,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99-302頁。另,方如金先生在《詩詞文章如江河之流——駁(陳)亮平生不能詩》(《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一文中對陳亮詩歌進行了較為詳細深入的探討,為陳亮詩歌研究中為數不多的成果,但其將諸多偽作未加甄別地納入研究范圍,且對陳亮詩歌不無拔高之嫌,不免為一大遺憾。],其數量僅為詞作的約五分之一。因而可以說,陳亮在作詞方面投入的精力遠遠大于作詩,其在創作方面的輕詩重詞傾向是顯而易見的。在文學創作依然尚詩而不尚詞的宋代文壇,陳亮確乎是個特殊的存在。
詞作多而詩作少,根源在于陳亮內心好詞而不喜詩。他在為桑澤卿詩集所作序中開篇便率性直言:“予平生不能詩,亦莫能識其淺深高下?!庇姓撜邍L以陳亮詩作兼備五七言律詩及古風等諸體且詩歌風格不一而謂其作此語乃自謙之辭,然結合陳亮詩作數量較少、詩學理論表述亦聊勝于無的實際情形看,陳亮此番表態并非純然自謙,而更多地透露出一絲無奈。[還有學者認為此語并非陳亮自謙,而是一種極端的自負。見閔澤平:《南宋“浙學”與傳統散文的因革流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0頁。筆者對此觀點不敢茍同。]試看他接下來的表態:“然嘗聞韓退之之論文曰:‘紆余為妍,卓犖為杰。黃魯直論長短句,以為‘抑揚頓挫,能動搖人心。合是二者,于詩其庶幾乎。至于立意精穩,造語平熟,始不刺人眼目;自余皆不足以言詩也。桑澤卿為詩百篇,無一句一字刺人眼,可謂用功于斯術者矣?!盵陳亮:《陳亮集》卷23《桑澤卿詩集序》,第207頁。]將韓愈論文及黃庭堅論詞之語相結合,再加一條“立意精穩,造語平熟,不刺人眼”,便是陳亮眼中“好詩”之標準。言辭質樸、簡明扼要,是陳亮詩學理論的鮮明特點。不喜詩、不善詩,因而其在詩歌領域的造詣自然難以達到宏富博學之程度,我們無須為美化研究對象而刻意拔高古人。對于詩歌創作方面之短,陳亮本人并不諱言,而多次加以坦承。如:“亮于今世之詩,殊所不解,不解故不好。至于古詩、《離騷》,蓋紙弊而不敢釋手”[陳亮:《陳亮集》卷27《復李唐欽》,第262頁。];“四君子者尤工于詩,余病未能學也。”[陳亮:《陳亮集》卷25《題喻季直文編》,第227頁。]喜讀古詩與《離騷》,僅僅說明陳亮對古詩之摯愛。而對當世之詩,陳亮表現出較為強烈的抵觸情緒。既“不解”“不好”,則必不屑參與詩歌創作。
陳亮為何對作詞有所偏好?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其所稱頌的黃庭堅論詞之語,即詞中佳作“抑揚頓挫,能動搖人心”。這是就詞之聲情而言的,體現了陳亮對詞之韻律、節奏等音樂要素的重視。在致鄭伯英書中,陳亮言欲作近拍詞三十闕,創作原則為“本之以方言俚語,雜之以街談巷歌,摶搦義理,劫剝經傳,而卒歸之曲子之律”[陳亮:《陳亮集》卷29《與鄭景元提干》,第308頁。]。惜陳亮隨書所附十一首近拍詞已佚,其余詞作是否作成亦屬未知,故其所言近拍詞究為何種體例引起諸多學者的無限猜測與爭論,但這些詞作體現了他對詞之音樂性及詞樂統一的重視是無可懷疑的。在宋代文人作詞逐漸脫離聲律束縛尤其是南宋惡劣的政治軍事環境使詞這一文體逐漸走向案頭化道路的過程中,陳亮這位向被視為辛派豪放詞人的作家,其尊詞體、重音律的詞學觀竟與南渡詞人尤其是李清照一息相通,這不得不說是一件耐人尋味之事。
三、李清照與陳亮詞學觀比較
李清照在詞學理論方面最為后世關注的作品即《詞論》。在此文中,她提出了詞學史上著名的“詞別是一家”主張: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邪?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韻,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6-267頁。]
對此文之作者及寫作年代問題,學界曾有不小爭論,迄今亦未完全定論。[馬興榮、鄧子勉等學者認為《詞論》非李清照作品,而系偽作;費秉勛則認為《詞論》作于南渡之后,甚至可能是李清照晚年所作。]為免生枝節,筆者在此無意介入論爭,而選擇遵從學界主流觀點,即《詞論》確為李清照作品,而非偽作;至于該文之寫作年代,雖難以遽斷具體時間,但依易安生活年代推算,在南渡前后即北宋末南宋初這個大的時間段并無爭議。李清照在詞學史中向被視為南渡詞人,故本文亦采取寬泛的時間概念,將其《詞論》視為南渡詞人之作。
李清照通過對北宋諸詞家的批評,鮮明表達了她的詞學觀:作詞首先要協音律,其次要出語高雅。詞是與音樂相結合而產生之文體,這是詞與詩最大之不同,因而李清照將“協音律”也即“可歌”作為詞區別于詩的第一要義。僅做到協音律并不能稱得上是好詞,如柳永之詞協音律,卻遭到易安批評,原因就在于“詞語塵下”;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學問雖高,卻在作詞時對待音律不甚精細,削弱了詩詞之界限。因而,李清照不厭其詳地舉例說明歌詞之五音、五聲、六律及其清濁輕重,旗幟鮮明地舉起推尊詞體的大旗,從而使后世詞家不僅知曉詞乃“別是一家”,而且清楚地了解詞與詩之具體分別。
與李清照相比,陳亮之推尊詞體、重視音律之詞學主張顯然模糊一些,他并沒有提出切實可行的具體創作指南。雖然李清照的創作實踐也有不符《詞論》主旨之譏,但陳亮在此方面表現出來的背離顯然更甚。對此,龔鵬程先生有一段精辟犀利的譬喻式論述:“雖跟講‘詞別是一家的人同是一路,都主張詞與詩分,可是人家說詞與詩分,是要協律要婉約要雅正,陳亮又不是那樣的風格,所以竟像蝙蝠一般,長著翅膀飛進鳥群里,鳥兒卻不認為它是同類飛禽,遂只好孤獨地停在歷史的黑暗角落里?!盵龔鵬程:《詞史上的陳亮》,盧敦基、陳承革主編:《陳亮研究:永康學派與浙江精神》,第285-290頁。]陳亮之為人、為學也如同他的詞學主張一樣,面臨著不為人知、總被人謗之凄楚尷尬。如果說李清照推尊詞體主要是從藝術創作角度出發而提出的文學主張,那么陳亮之輕詩重詞、推尊詞體更多地是考慮在當時政治環境中如何使詞這一文體更充分發揮曲盡人情、“動搖人心”的作用,看重的是其現實功用,這與其秉承的事功哲學觀是一致的。
對于詞這一文體興起之后部分文人能詞而不能詩的現象,與陳亮同時代的陸游表達了一絲困惑:
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笾幸院?,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后世孰得而議?筆墨馳騁則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錢仲聯、馬亞中主編:《陸游全集校注10·渭南文集校注 二》卷30《跋花間集 二》,杭州:浙江出版聯合集團,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59頁。]
晚唐五代,由于詩家缺少前輩詩人的“閎妙深厚”之致,詩體漸趨衰微。而與此同時,詞體興起并逐漸興盛,故諸多文人舍詩而就詞。對于文人在創作領域表現出的“能此不能彼”現象,陸游表示難以理解。然而四庫館臣對陸游之困惑表示不屑,《四庫提要·花間集》云:
(陸游)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紀昀、陸錫熊、孫士毅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卷199,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803頁。]
很顯然,四庫館臣是基于“詩尊詞卑”這一傳統觀念進行論述的,甚至以運斤作喻,力圖說明作詩難而作詞易,言下之意即為能詞而不能詩者乃由于學力不足。此說雖存在一定合理性,但如此譬喻頗為不倫,律詩與古詩、詩與詞之間豈有如此分明之畛域!且詩難詞易這一觀點本就不為學者普遍認同。王國維便直言:“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盵施議對:《人間詞話譯注》,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89頁。]繼而,王氏引陳子龍之言說明為何宋代文學成就以詞稱而不以詩顯:“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闭\然,如陳子龍所言,“終宋之世無詩”,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其“言理而不言情”。雖然并非所有宋詩皆為“言理”之作,但這確實是宋人作詩的一大風尚。結合陳亮所引韓愈“紆余為妍,卓犖為杰”及黃庭堅“抑揚頓挫,能動搖人心”之語,可以明顯看出陳亮對“今世之詩”不滿恰恰就是因為其說理傾向濃厚、難以打動人心。
四、結語
受國勢暗弱及忠勇家庭傳統的雙重影響,陳亮在南宋孝宗時期力倡北伐中原、恢復宋室舊疆,一腔熱血傾注于詩文之中。從情感維度而言,龍川詞對南渡詞的接受顯而易見。在詩詞創作實踐方面,陳亮具有明顯的輕詩重詞傾向,這與其詩詞觀具有緊密的關聯。與南渡女詞人李清照相比,陳亮的詩詞觀呈現出同中有異的特點。易安與龍川一為南渡詞人,一為中興詞人,生活經歷截然不同,性格亦大相徑庭,然皆著力于作詞,對詩卻不甚屬意。二人重視聲情、推尊詞體的背景與初衷雖然不同,但都在客觀上為詞體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并為辛棄疾這位詞壇高峰的巍然聳立作了最佳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