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瑋

字詞典編輯人員會根據古今音變的規律修訂辭書,同時要考慮當地人文因素,去當地走訪調查,綜合當地民眾和專家學者意見,二者取得一個平衡點。圖/IC
安徽新冠疫情讓六安這座城市一夜成名,也讓網友們就“六安”的讀音該讀(liù)還是(lù),吵翻了天。在央視新聞、財經頻道播出的多檔新聞節目中,多位主播將六安讀作(liù ān)。而在安徽衛視、六安廣播電視臺等本地新聞節目中,主播仍將六安讀作(lù ān)。
央視主播們念(liù ān)的唯一依據,是最新版《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中,“六”字只有(liù)的讀音。早在2016年,央視新聞主播郭志堅就因在新聞播報中讀作(liù ān)引發討論,當時,他在微博附圖曬出了第6版《現代漢語詞典》中的注解作為解釋。實際上,早在2005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出版時,就刪去了此前版本中保有的(lù)的讀音。對此,安徽省政府2006年曾表示,地名應充分尊重當地政府和群眾意見,六安應該保留(lù)這一讀音。
郭志堅在回應網友質疑時解釋說,對于媒體工作者來說,發音書寫的唯一依據是經過國家權威部門審定的字典。《現代漢語詞典》和《新華字典》都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纂。劉祥柏是該所研究員,也是安徽六安人,同時還是國家語委委托的新一輪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課題組成員。課題組修訂的審音表將成為辭書字詞讀音的標準,課題組部分成員與詞典編輯成員有重合。2016年,六安地名讀音引發熱議后,并不負責編撰詞典的劉祥柏受課題組委托,寫下了《“六安”地名的讀音》一文,對《現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為何刪去(lù)的讀音作了解釋。
他的核心觀點在于,(liù)和(lù)是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普通話詞語中文白異讀的兩個讀音,前者是白讀音,后者是文讀音,即口語和書面語的區別,好比“熟(shóu)透了”和“熟(shú)悉”。這兩種讀音在語音發展過程中此消彼長,使用(lù)這一讀音的地方越來越少,因而在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中刪去了這一讀音。
就網上所說(lù)這一讀音來自方言古音的說法,劉祥柏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一說法也并不確切。六安地名是由夏商時期“六安國”“六安州”的歷史延續而來,到漢武帝時,取“六地平安,永不反叛”之意,由此得名。而六安一詞,在當地方言中讀音只是聽起來接近(lù),(lù)這個讀音和當地方言讀音也并無直接聯系。
主持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編纂的原中國社科院語言所副所長晁繼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現代漢語詞典》編寫和修訂是以學術研究為基礎。讀六(liù)安是依據古今字音演變規律、方言音和普通話音的折合規律及“名從主人”的原則。在安徽當地方言中,無論是表示地名,還是數字,發音都接近于(lù)的音,對應折合成普通話即為(liù),而所謂的名從主人,是指人名、地名中多音字的取舍原則,并非過分地去遷就方言音。類似的,廣西百色曾在一段時間內因受方言讀音影響,在第一版《現代漢語詞典》讀成(bó sè),到第三版改為(bǎi sè)。
至于此前幾版《現代漢語詞典》為何收錄(lù)這一讀音,劉祥柏解釋說,這是因為在1957~1962年間,國家層面完成的第一次審音成果——《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包含了(lù)的讀音。最初幾版《現代漢語詞典》以此為依據,標注有這一讀音,列出詞匯除了六安,還有南京六合等。1985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頒布了第二版審音表,這一版中對于地名的讀音并沒有進行審定,其中自然也沒有囊括地名的讀音。這使得詞典編輯人員在修訂第5版時,以為(lù)的讀音已經被刪去,讀音修訂會因此受影響。晁繼周也承認這一因素。實際上,減少異讀字是歷次審音工作一個目的。劉祥柏參與2011年啟動,2016年形成初稿,目前仍在征求公眾意見的第三次審音表,依然沒有對地名讀音審定。
至于六安地名讀音,2021年5月19日,民政部區劃地名司在官網回復網友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劃簡冊2020》,六安市拼音為“Luan Shi”。
江藍生是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也是第6版《現代漢語詞典》修訂工作的主持人,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關于地名,編輯人員會去向國家相關負責部門問詢意見,如果對方不回復,“我們也不能空著”。編輯人員會根據古今音變的規律,同時要考慮當地人文因素,去當地走訪調查,綜合當地民眾和專家學者意見,二者取得一個平衡點。但晁繼周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就六安讀音一事,當時詞典的編寫者并沒有到當地展開大規模調查,也沒有就此和民政部相關部門溝通。
關于地名究竟應該怎么讀,國內一位不愿具名的語言學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語言的規范使用是學術性問題,但學術性只是參考的一個標準,并非唯一標準。“語言歸根結底是人民大眾的語言,不是語言學家的語言,如果脫離了當下實際,規范也沒有太大意義”。
《咬文嚼字》雜志主編黃安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自己并不贊成(lù)從詞典中抹去,辭書應反映語言客觀實際,沒有資格輕易取消一個音。“如果去六安調查,不排除有六安人會讀(liù),但絕大多數當地人乃至全國很多其他地方民眾都會讀(lù)”。如果大家對于一個音認知比較統一,才應該考慮調整。央視主播以《現代漢語詞典》為依據,本身也是值得商榷。
新華社對此發文稱,面對當前地名讀音爭議,民政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詞典編纂機構等有關方面應加強溝通和研究,回應關切,讓每個地名都承載起歷史和現實的內涵,讀得明明白白。前述不愿具名的語言學家說,對于語言規范尺度、執行的標準,學術界不一定能達成高度共識,普通人也不清楚,這就更應該將詞典的編撰標準及過程透明化,才能消除公眾疑慮。就他自己而言,即便做語言文字工作,對于兩本辭書的收詞原則、量化標準也并不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