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內卷：如何看待北宋的滅亡

徐瑾

《法度與人心 ： 帝制時代人與制度的互動》

作者：趙冬梅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21年1月

定價：128元

什么是好的制度？好的制度為什么維護起來那么難？我們對人性的信心，應該抱有怎樣的態度？

閱讀歷史，尤其中國歷史，每每會陷入這樣的思考。史書萬卷，分明記載著沒有一成不變的好制度，偶爾幸運出現的好制度，在實行過程中，也總是傾向于潰敗。北大教授趙冬梅在回顧中國歷史的時候，其新書《法度與人心》，即是從制度和人性角度探究歷史隱藏的秘密。她在書中得出結論，沒有一勞永逸的好制度，“制度與政治、文化交相為用，好制度也會變質。當一個制度變壞了，或者當我們明明知道這個制度不合理的時候，應當怎樣對待它？在這個問題上，即便是最優秀的古人也沒有給我們做出好榜樣”。

眾所周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出自《岳陽樓記》，來自文豪范仲淹。滕子京為何謫守，原因是挪用了公務接待費——宋代的公費接待規定存在一些問題，按照正式制度，滕子京確實違反了規定，但是當時這樣做的人不少，算是“非正式制度”。而且，滕子京挪用也是為了犒勞將士等公務，并非為了中飽私囊。這件事本來不是大事，卻因為范仲淹成為政治事件。當時范仲淹是副宰相，也是新政的主推者，他極力為同年摯友滕子京辯護，結果落下結黨的口實，最終滕子京謫守，范仲淹離開權力中心。

這個案例，典型說明人和制度的互動關系。這件事有對錯么？可能沒有那么絕對。滕子京和范仲淹的做法極具典型性，那就是“用道德、功勞來取代規則”——如果認定宋代公費接待存在問題，那么應該修改制度，違反制度的人， 也理應接受懲罰。不過，換個角度，我想范仲淹之所以全力為滕子京辯護，或者這件事從個人彈劾變為黨爭話題，本身就說明，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本身不存在獨立的個案——在傳統中國，庇護網絡確實廣泛存在，而且與政治見地密切相關，參與者顯然都有責任義務彼此維護。范仲淹在這件事上也許不是不想退，而是后退余地不多，捍衛滕子京也是捍衛他自己和新政，這也是另一種不得不遵守的、更大的“非正式制度”或者潛規則。

類似的故事在《法度與人心》中還有不少。這是一本通史，但由于作者本身是宋史大家，所以寫每個朝代潛意識中似乎都在和宋朝尤其北宋司馬光時代作對比，也許這是她最理想的政治頂點，“11世紀中期，北宋東京曾經出現了帝制時期儒家政治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績”。

這個最好的時代，不僅是宋史研究者的情懷，也是當事人的感受。《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更是盛贊本朝“內外無事”，符合王政思想，“三代以來，治平之世，未有若今之盛者也”。確實，此時士大夫尤其寒門士大夫，通過科舉，贏得了過去朝代無法得到的晉升機會。

宋朝的典范時刻，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開國君主的克制。依靠援引“儒家經典”“古圣先賢”“列祖列宗”來論證道理，其實都是古人所謂“禮”的一部分，是對習慣法的尊重。姑且不問其論證是否嚴密，關鍵在于皇帝要尊重一套規則。

可以說，后代推崇北宋言論寬松、厚待文人、與士大夫共治等特點，很大程度就是圍繞祖宗之法展開，甚至認為“祖宗之法”開啟了更理性的儒家施政方式，這也是北宋登上了儒家政治新高峰的原因。但問題在于，即使宋代這樣強大的“祖宗之法”，真正行之有效的時間也不過幾代人。

那么，這種成績是怎么敗壞的呢？除了外敵入侵，與王安石變法脫離不了關系。王安石與宋神宗的聯盟，可以說無視了宋代前朝“祖宗之法”，間接破壞了與士大夫共治的宋代憲制。宋英宗的心結與早逝，種下他的兒子宋神宗希望勵精圖治，完成其父未竟功業的種子。就這樣，好動機導致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這，就是歷史的無奈與荒誕。據說，靖康之變時候，金人盤踞東京廣納名家書法，卻拒絕王安石的字。

不過，如果沒有王安石或者宋神宗等因素，“祖宗之法”還能延續多久？ “祖宗之法”的黃金時代注定不能長久，這也是帝制中國走不出的循環——在缺乏剛性約束之下，任何動機良好的制度最終會走向疲軟無效甚至崩塌潰敗。這，也算是另一種歷史的內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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