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2019年3月,在吳橋縣一個雜技培訓中心訓練的學員。圖/IC
“集體出走事件”已經過去一周多,5月中旬,15歲的華子重新回到學校。他穿著簇新的紅黃相間的初中校服,參加了三門考試,英語、歷史和政治,很多題都不會做。考試前,老師特意安慰他,“能做的盡量做,做不了就慢慢來”。
5月1日,“以他為首”的4名吳橋雜技少年在成都演出期間,集體出走失聯。四人中,華子15歲年齡最大,弟弟強子12歲,小鑫14歲,年紀最小的小豪只有11歲。他們于4月下旬被從河北吳橋送到成都進行商演,遭遇了一位讓他們害怕的成都經紀人曹濤。孩子們告訴媒體,曹濤不給他們吃早飯,練功到深夜,表演失誤則懲罰四人做500個俯臥撐,甚至多次辱罵他們。
難以忍受的孩子們選擇了逃跑。5月7日,四人全部被找到,由各自家長帶回了貴州老家。目前,華子被貴州省畢節市竹園鄉安排在當地一所中學讀初一,弟弟和小豪在小學復學,小鑫被媽媽帶去了貴陽。四人都不愿意再回去學雜技,除了訓練辛苦,華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更害怕以后出去演出,“遇到第二個、第三個曹老板”。
雜技少年出走引發熱議,學雜技出身的青年演員邢菲在微博發文,呼吁社會關注雜技少年的處境。她回憶自己從小練功經常被體罰,“高跟鞋踹在我尾椎骨的滋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雜技這個古老的行當,也被拎出來重新檢視。一些傳統行當的培養模式,一直游走在未成年人保護的灰色地帶。
畢節多山,華子的家在一個半山坡,坡面橫切出一個平臺,蓋了4間平房。華子和弟弟住一間,大姐和妹妹住一間,父親睡另一間,最外側是廚房。院子沒有外墻,前面是個半坡,走下去便是村里的干道。
華子說話低聲細語,對采訪有問必答,一位多次接觸華子的鄉干部也注意到,“這孩子比較靦腆,聽話,也不反駁你”。但另一面,華子和弟弟多次離家出走,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問題少年”。
父親王豐發現,大兒子“性格蠻好,脾氣也蠻好,又不會惹禍,但讀書讀了幾天就(出)走了。老師問他要不要上學,他說要,但過幾天就又走了”。過去四五年,每隔幾個月,他就會帶著弟弟離家出走。最長的一次,過了四個月才被派出所找到。每次出走也毫無征兆,有一次,王豐在家里洗衣服,他看著華子帶著弟弟走遠了,剛反應過來追出去,已經不見人影。
更多的時候,王豐不在家。妻子出走多年,他一個人帶著4個孩子生活,去年兩人離了婚,房間里的結婚照還沒有撤下去。他平日開車載人拉貨、做水泥工,如果周圍鄉鎮誰家有紅白喜事,他會過去吹蘆笙。忙于生計已經耗費太多精力,他至今也沒真正問清楚兒子為何頻繁出走。
華子記得,他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在10歲。當時媽媽在外面打工,他聽說是在畢節,離竹園鄉不遠,就帶著弟弟去找媽媽。兩人不識路,沿著公路不知道走了多遠,最后被警察帶了回來。四五年里,華子意識到,媽媽把他們丟在了家里不管不顧,不再想找她,但離家出走卻成了習慣,“感覺出去挺好玩的”。很多時候,他和弟弟在大山里閑逛,沒有錢,餓了就摘果子吃,也曾靠撿垃圾為生。
兩個兒子讓王豐愁苦不已,但這些孩子,卻是雜技團的重點招生目標。吳橋的一位雜技團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雜技訓練太辛苦,吳橋本地的孩子幾乎都不再從事雜技行當,招生難是近些年整個行業面臨的困境。雜技團多去周圍貧窮的村鎮,甚至不遠千里去西南省份或是去有人脈關系的地方招生。一家吳橋當地雜技團網站的招生啟事甚至明確提到,面向厭學、逃學、輟學的留守兒童,問題少年以及貧窮兒童招生,讓他們“有一技之長融入社會后自食其力”。
在吳橋縣職教中心一位負責教學的老師看來,雜技團的招生“有一定的社會價值”。雜技團招收的孩子,多來自單親或離異家庭、甚至有些是孤兒。“一些學者看到新聞就會心疼孩子,但是目前的情況是,雜技團把孩子接出來,培養雜技技能,管吃管住,家長們減輕了負擔。甭管學幾年,孩子到時候就能掙錢,可以緩解家庭的貧困狀態。對這些孩子的家庭情況來說,這是他們的一條出路”。
2020年6月中下旬,河北吳橋縣綜藝雜技馬戲團團長高文軍帶著一位老師開車來到了貴州省竹園鄉。他找了一位當地的熟人作擔保人,以“吳橋職教綜藝雜技馬戲培訓中心”和“吳橋職教綜藝雜技馬戲武術舞蹈培訓中心”的名義招生。據了解,高文軍的雜技團中,一半的孩子來自貴州,剩下一半來自河南和云南。貴州是一個“理想”的生源地。一位當地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里每家至少有兩個孩子,年輕的父母多出去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在村子里。只有一部分孩子能通過上學改變命運,更多的孩子重復著父母一輩的命運,在山里打工或是外出務工。
擔保人帶著高文軍找到了王豐,建議“孩子不聽話,可以讓他們去這個學校學習”,他說自己曾去河北參觀過學校,條件很好。王豐記得,高老師介紹“孩子能學習武術和雜技,包吃包住,畢業后包分配”。但是他起初沒同意,“我又不認識高文軍”。沒過幾天,三人再次上門游說,11歲的強子聽到介紹,哭鬧著說想報名。王豐攔不住,因為相信擔保人,和高文軍簽了《免費學員合同》,摁下手印后,強子就被帶走了。
高文軍還去了竹園鄉的另一個村子。鄭琴家有三個孩子,擔保人上門,告訴她和丈夫,“這是國家辦的學校,孩子們過去可以學舞蹈和雜技,學文化課,包吃包住。要是愿意可以去,不愿意也就算了。”鄭琴沒讀過書,不知道雜技,甚至以為這就是跳舞。對她來說,送孩子學舞蹈是件奢侈的事情。她所在的村子盤踞在一座山上,孩子學舞蹈,要送到最近的大方縣縣城,開車近1個小時。而且她和丈夫周末也要打零工,沒有時間更沒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