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小考

張干

諸家對“彤管”之解釋

《詩經·邶風·靜女》有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句中“彤管”所指何物，歷來分歧頗多。

種夢卓將前人解釋總結為“女史朱筆赤管”“樂器”“女紅針筒”“紅色管草”“辛夷花”“玉管”六種，依次指出此六說的不足。清代吳其《植物名實圖考》云：“白茅，古以縮酒。其芽曰茅針，白嫩可啖，小兒嗜之，河南謂之茅荑。”并自贊茅針曰：“紫茹未拆，銀線初含;苞解綿綻，沁鼻生津。物之潔，味之甘，洵無倫比。”李傳印、種夢卓皆引此文，將“彤管”與茅草相關聯。李傳印言“彤管”為今之嫩茅芽。

《靜女》“說懌女美”其后有句云“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毛傳》曰“荑，茅之始生也。”所以，嫩茅芽應為“自牧歸荑”之“荑”，與“彤管”無涉。

種夢卓認為白茅芽外表有紫葉包裹，此為“彤管”，而剝去紫皮的白嫩芽為“荑”，其把《植物名實圖考》“苞解綿綻”之“綿”解為“白棉般的嫩芽”，將《靜女》之“彤管”釋作“紫皮白尖的茅草”。茅針為白茅初生葉芽后處于花苞時期的花穗，如圖一所示，本身尖端即帶有紫色，剝開之后是棉絮狀的茅花，而非嫩芽。種夢卓文本釋讀有誤。

董志翹贊同李嘉言之說，認為“彤管”當作“彤菅”，“彤菅”即“彤蘭”，是紅色的蘭花。此說將“澤蘭”與“蘭花”混為一物。《詩經》《楚辭》中的“蘭”為今之“澤蘭”，而非是蘭花。李時珍對此已有考證，并指出二者的區別：其一，澤蘭生水旁，蘭花生山中。其二，澤蘭有葉有莖，可紉可握可佩可浴可膏焚。蘭花則有葉無莖，只可觀玩而無他用。其三，澤蘭花葉皆香，植株在采集之后具有持久性，不易萎縮，可以佩戴。蘭花花香葉不香，收割之后極易干枯，無法佩戴。澤蘭屬于菊科，呈橢圓形至長橢圓形，與今之屬蘭科的蘭花判然有別。“唐朝以前，‘蘭指的多是澤蘭，宋朝之后才稱蘭科植物為‘蘭”，故先秦《靜女》之“彤管”并非紅色蘭花。

綜上可知，諸家對“彤管”的解釋計有九種，分別為女史朱筆赤管、樂器、女紅針筒、紅色管草、辛夷花、玉管、嫩茅芽、紫皮白尖的茅草、紅色蘭花，九說皆未能準確解釋“彤管”。

“彤管”為“彤莞”說

1977年，阜陽出土漢簡《詩經》170余片，其中《靜女》有云：“我桐有諱，說”。“管”“”皆屬見母元部，二字音同。《詩經》中見有二字互用之例，如《執競》詩“鐘鼓，磬將將”，陸德明《釋文》曰：“，音管，本亦作管，同。”除《毛詩》外，秦漢文獻中亦見此用例。《史記·平準書》載：“而桑弘羊為大農丞，諸會計事，稍稍置均輸以通貨物矣。”以“”作“管”。《漢書》全篇多見以“”作“管”者，如《禮樂志》“管弦”作“弦”，《藝文志》“管子”作“子”，《元后傳》“欲管朝政”作“欲朝政”，顏師古皆注曰“與管同”。吳玉指出，“漢隸從竹之字多書從草”。董志翹亦言：“古字，從‘竹之字與從‘之字每通。”在漢隸的這種書寫習慣下，“”“管”分別與“莞”“菅”通。如《大戴禮記·勸學》篇“莞蒲生焉”，《尚書大傳》作“菅”，《說苑·建本》作“菅蒲生之”。《韓詩外傳》卷十第九章“以莞為席”，《說苑·辨物》作“菅”，元本《韓詩外傳》作“管”。《靜女》之“彤管”之“管”亦作“”，“”當讀如“莞”。

毛詩《斯干》有“下莞上簟，乃安斯寢。”鄭玄箋曰：“莞，小蒲之席也”，其將莞席釋為用小蒲編成的席。孔疏進一步解釋鄭說，認為莞與蒲是一草之名，為席有粗有精。《爾雅·釋草》載：“莞，苻蘺。其上，。”郭璞注言：“今西方人呼蒲為莞蒲。，謂其頭臺首也。今江東謂之苻蘺，西方亦名蒲中莖為，用之為席。”某氏曰：“《本草》云：‘白蒲一名苻蘺，楚謂之莞蒲。”從名稱來看，莞又名苻蘺，蒲草亦有莞蒲的稱呼。就讀音言之，蒲為并母模部合口呼一等韻平聲遇攝，苻是并母虞部合口呼三等韻平聲遇攝，二者讀音近似，常互用。如：《晉書》記氐族人蒲洪因家中水池長出蒲草，長有五丈，其中有五節像竹子，當時人稱呼其為蒲家。蒲洪之姓氏“蒲”即來源于蒲草，后蒲洪改名苻洪，除響應圖讖之外，亦取蒲、苻二字音近互用之義。所以，《詩經》莞、蒲實為一物，鄭康成、孔穎達之說是。

蒲草今稱為香蒲。蘇頌《本草圖經》載：“春初生嫩葉，未出水時，紅白色茸茸然。取其中心入地白，大如匕柄者，生啖之，甘脆。又以醋浸，如食筍，大美。”“彤管有煒”，“彤”為紅色，“煒”形容富有光彩，香蒲幼苗“紅白色茸茸然”，與之相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靜女》詩女子贈予男子二物，先贈以彤管，又饋以荑。荑為茅草初生之芽，今稱為茅針，可供食用。香蒲的嫩莖亦是如此，甘脆可食。二者具有相似性，因此于詩中駢列。所以，釋“彤管”曰“彤莞”，為香蒲幼苗，不僅合于《靜女》對“彤管”的描述，亦與詩歌的整體語境相符。

作者單位：無錫市市北高級中學